第2章 迎春會兩對怨偶初識 梅花庵一雙冤家問卦(1 / 3)

龍元秀傷愈以後對讀書已無半點興趣,仍舊流連市井混沌過活。長輩們因他剛脫牢獄之災,身心都需要修養,並沒十分拘束他。

這年東君早歸,剛過春分天氣已十分和暖,百花提前綻放,貴族們紛紛遊園踏青。當朝安平長公主最喜玩樂,去歲在城郊新建一座莊園,名為“倚夢園”。此時春光爛漫,園內正是叢花疊嶂方馨襲人。安平公主眼見風景大好,觀賞者卻隻寥寥,不禁深以為憾。不日請奏皇兄,要廣邀京城貴族子弟同來遊園,想來一幹錦繡兒女集於一堂共賞□□方不使百花寂寞。

今上豁達風雅,欣然準奏,將遊園之日定於三月初三,並禦筆賜名“迎春會”。

城中貴族男女不日即收到請柬,俱都歡欣不已。桃夫人見龍元秀閑悶無趣,便央求唐廣義弄到一份請柬送與侄子。一則讓他散心,二則為場麵難得,正好令其增長見識。

龍元秀自官學一段經曆,對豪門貴族極為反感,因不能辜負姑母好意,勉強去了。

遊園當日倚夢園外車如流水馬如龍,龍元秀行至園中但見屋宇連綿不絕,異常軒昂氣派,加上無數名門閨秀富豪公子雲集,處處錦衣香鬢,珠翠眩目,與他常日廝混的街市小巷有天壤之別。

龍元秀從不計較穿戴,穿家常衣服夾在華冠麗服的公子哥裏當中甚是寒酸。但他相貌俊美,縱是服飾粗陋仍好似瑤柯琪樹,秋月冰壺,引得千金小姐們頻送秋波。可龍元秀此時隻覺得不耐煩,胡亂逛了一陣,正索然無味之際竟與應翔迎麵撞見。

應翔被一大群王孫公子簇擁走來,抬眼見龍元秀站在花蔭下發呆,當場喝住了。

龍元秀倒是不驚不詫,隻拿白眼相對。應翔自那日與龍元秀毆鬥,舊傷雖愈恨意猶存,礙著時間場合不便發作,隻能挖苦譏諷:“都說賤民如鼠無孔不入。今日是皇家盛會,隻許貴族參加,你這沒教養的野小子是怎麼混進來的!”說罷要傳問迎賓侍從。

龍元秀忍怒取出請柬舉到應翔眼前:“小爺是正大光明被人請來的,早知你這豬頭混蛋在,拿八抬大轎抬我也不來。”

“你!”應翔臉登時青了半邊,譏諷道:“你既然知道這是什麼地方還打扮得這樣寒磣,看看這裏端茶到水的雜役都比你體麵。我隻聽說唐廣義為官清正,卻不想他窮得連給侄子買件象樣衣裳都不能!”

周圍人立刻附和嘲笑,龍元秀惱怒,當下扭頭便走。一不留神撞倒站在花叢邊的一位小姐。

那小姐正倚著石欄,手握一枝白玫瑰俯身輕嗅,被龍元秀一撞,當即失衡跌倒。她驚叫一聲,人已摔在地上,手指也被花枝割破了。

龍元秀忙伸手相扶,低頭瞅見小姐容貌,微張的嘴唇就此不能合上。隻見她姍姍玉骨,清絕無塵,如薔薇帶露芍藥籠煙,真是天仙一派人物,教著這滿園美景也黯然失色。

小姐看到龍元秀呆呆凝視,慌忙埋頭躲避。龍元秀自覺失態,不禁尷尬,又聽應翔在後麵大聲斥責,火起下竟拋下小姐徑直走過去。

一路懊惱急走,不覺來到一處人跡稀少的山坡。這山坡乃危石累成,高約數丈。走上青石小徑沿途有些古藤礙首香草鉤衣。龍元秀便到山中小亭悶坐,一麵怨憤應翔仗勢淩人,一麵又因自己身份卑微而無可奈何。正是又氣又歎,身後樹叢中忽然一陣悉漱。

龍元秀發現那叢矮灌邊拖著一條蔥綠湘裙,顯是什麼人躲在裏邊。剛起身查看,一個人影跳閃而出。光陰幽暗不辨麵目,兩相照麵二人同時唬得大叫,一齊倒退數步。

龍元秀定睛看時,原來是個與自己年紀相仿的女孩子。這女孩個子高挑,身段苗條,一張白淨的瓜子臉,櫻唇粉嫩鼻子小巧,顯得滿麵秀氣,隻是羞羞怯怯,大有嬌弱之態。轉眼已閃避到大樹後,警惕的問:“你,你是什麼人?”

龍元秀說:“我是受邀到這裏賞花的。”

女孩將信將疑:“賞花你幹嗎來這裏,這兒又沒有花。”

“哦,我剛才突然很想方便,所以想尋個無人的去處解決,這裏正好合適。你也是來方便的?打擾了。”

女孩驚羞,探出半個身子辯解:“我沒有方便,你不要亂講話!”

龍元秀失笑:“沒方便你怎麼蹲樹叢裏?人有三急,又不是什麼丟臉的事,你還不敢承認。”

女孩更急,白皙的臉已經微紅,指著方才棲身的樹從嚷道:“我說沒有就沒有,不信你可以去看,看我有沒有——”話說一半才發覺自己失言,飛快捂住嘴重新藏回樹後。

龍元秀看她服飾精美,必是大家閨秀,可言行嬌憨可愛不同尋常,教人憐愛頓生,便含笑問她姓名。女孩忸怩半天,等龍元秀自報家門後方扭著絲絛羞答答說:“我姓香,小字葉兒。”

香姓非常稀少,正好龍元秀住家附近有位翰林學士就姓香,因此懷疑這是香翰林家的女兒,一問果然是香家的大小姐。

這香葉兒雖是官家出生,因性格怯懦,全無富家千金的驕橫作態。龍元秀邀請她同遊,並不拒絕,與她說話,她便低眉順眼小聲應答,隻是不肯和男子並肩而行,始終垂著頭慢慢跟在後頭。龍元秀步履輕捷,葉兒必須提起裙裾一路小跑,每走一步在旁人看來都慌慌張張。龍元秀平生所遇女子有的身在煙花俗不可耐,有的出生豪門驕橫跋扈,似這種溫婉和緩的姑娘倒是少見,不由得心生愛慕,時不時回頭顧盼。葉兒初出閨門,沒見過幾個陌生男人,麵對眼前豐神如玉的翩翩郎君,也挑動個情字。秋波流轉,如懷揣小兔,心兒怦怦亂撞,好一似守清規的董雙成初會偷蟠桃的東方朔,又羞又愧,眼神卻放在龍元秀身上勾留不去。

二人逛了半個園子,葉兒走得腿酸。一陣音樂聲穿林度水而來,原來前方彙芳閣正表演歌舞。走到近處,發現樓閣裏裏外外圍滿人,兩邊橫樓絲竹悅耳,舞台上幾個美女正翩翩起舞,當中一個芳姿綽約,有神人之姿天魔之態。仔細一看,正是龍元秀撞倒的那位小姐。她穿了一件淡藍衫子,似薄薄雲霧剪就,係一條素淨裙兒,如盈盈秋水裁成。頭插碧玉簪,耳垂明月鐺,風情別致,美不可言。而那舞姿更是美妙絕倫,時而嫋嫋婷婷,如蜻蜓點水燕子穿花,時而輕靈飄忽,翩若驚鴻,每一次旋轉都激起一圈美麗的光環,舉手投足間都充滿難以描繪的詩意,長袖帶動的微風撩動她纖細柔順的發絲,更邀請她身邊飄散的花瓣一同旋轉。她像一隻乘風飛舞的精靈,又像駕禦群花的花神,人們的目光隨著她的舞姿轉動,心神都被緊緊吸住。

龍元秀年少風流,見此等美色不禁悠然神往,忽見應翔站在台下不住喝彩,其歡喜更勝旁人,而那小姐似乎也有意於他,秋波流轉脈脈含情,彼此像是認識的。

龍元秀見狀,憐香慕色的心情一掃而空,隻覺氣塞胸臆,滿腹不快。男人對美好的事物有著天生的占有欲,而眼前這國色天香的美人注定隻鍾情應翔這樣的名門子弟,壓根不會看自己這窮小子一眼。他剛剛晴朗的心情被這不明不白的嫉意攪散,擠開人群快步離開。

葉兒忙不迭追趕:“怎麼突然要走?那位姐姐舞得那麼精彩,看完再走不好麼?”

龍元秀用力搖頭:“要看你看,我回家了。”

葉兒微微一怔,頭璿即垂下去:“是嗎?那我也回家好了,妹妹還等我幫她結花繩呢。”

他們一前一後走出莊園,分別時葉兒心下不舍,卻不敢出言挽留,她默默想著,今晚她的夢境注定會被這少年占據,就像某個清晨蘇醒不經意的被一抹絢麗的朝霞所驚豔,會成為生命裏令她久久回味的記憶。

不知是初春氣候變幻莫測,還是天公憐她失落,二人才出莊園,晴朗的天空驟然染上青灰,細雨如銀絲墜落,轉眼結成一張綿密柔軟的網,將那令她怦然心動的少年網在身邊。

龍元秀尋不到仆人,身邊又無雨具,不免焦急,葉兒鬥膽邀請他乘坐自己的馬車,龍元秀推辭道:“男女有別,我不敢髒了小姐車駕。”

葉兒眼裏泛起淚光,猶猶豫豫說:“我隻帶了心腹丫鬟出來,車夫為人老實,不會胡說什麼。而且我有兩輛馬車,可與公子分別乘坐。”意思是讓龍元秀放心。

龍元秀本來有意於葉兒,不忍拂她好意,再三道謝後方跟去找車。趕車的是個二十出頭的愣小夥,見小姐領著陌生男子過來,很是吃驚。葉兒吩咐道:“阿橫,這位龍公子是我家睦鄰,因和仆從失散,所以我用便車送他回家。你一路小心伺候,不要對旁人泄露半句。”

阿橫對主人忠心耿耿,諾諾應了,龍元秀登車前湊近葉兒小聲叮嚀:“我就住在你家後麵的珊瑚巷,旁邊有座土地祠,你得了空記得過來,我帶你去逛夜市。”

葉兒嚇了一跳,臉上登時染滿紅霞,雙手掩麵急急跑開了。

龍元秀今日受了應翔侮辱,可有了這段豔遇,兩相抵消並無怨氣,回家後心情極為舒暢。過了幾日不見葉兒赴約,心想她是世家女,平日定是足不出戶,便是有心,她家人也必不放她出來。其後數次路過香家宅院,總忍不住駐足觀望,甚是惆悵流連。

兩個月後時逢龍父祭日,龍元秀和母親前往墓地祭掃,龍父安葬在城外十裏楊柳坡,這一帶墳地原歸梅花庵所有,凡是親屬掃墓,都要散些香火錢給庵裏。掌司的師太法號靜觀,出家前曾是龍母閨中秘友,一直很疼愛龍元秀。這日見了他,覺得更比以前更長得好些,便對龍母說:“元秀生就大富大貴之相,不日必有出息,你的好福氣看看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