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安多納德 (1)
耶南是那種血統純正且踞守內地的世家之一。在經過眾多的社會變革後,這種世家出乎意料地在法國依然眾多,更重要的是,世家與鄉土之間有一種連他們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深深的聯係。除非出現重大變故,否則,你永遠也無法使他們脫離本土。這種依戀情緒沒有任何根據,也沒有利害關係可言,縱使是因為史跡而懷古,卻也僅是少數墨客才會如此。然而,有一種潛在的、強有力的感覺一直在所有人心裏滋長,仿佛他們是這土地的一分子,與土地息息相關,感受它最細微的變化。總之,它們的心是相連在一起跳動的。要知道,能打動人心的,不是非得是景色怡人,那些最純樸且最貼心的地方才是最能打動人心的。
耶南一家就是住在法國中部的世家,那裏沒有一點兒勝景,也沒有一座紀念建築或古跡。那裏有的隻是濕潤的土地、靜默的小城以及單調的田野、農田、草原、小溪、森林等等總之,它那單調黯淡的麵目在那條渾濁靜止的運河中暴露無遺。然而,雖然這裏一點兒都不能引人入勝,但它那種沉默卻有一種吸引力:它那靜止的景象及那種靜謐的空氣,那種單調,對於世世代代居住在那裏的人來說,是一種深沉的甜美,是惹人喜愛的,忘不了的,而初次領教的人則會不能忍受。
耶南一家世代就住在此地:因為家中一位稍長的人,一生就在輯錄家譜,把一些默默無聞、微不足道的人物材料整理起來。所以,耶南人住在城裏或鄉村的曆史可追溯到十六世紀。在所有人當中,安東尼?耶南的父親奧古斯丁是較出名的,因為他很會做買賣,又在城裏辦了一個銀行。當然,他非常能幹、勤勞,而且做事不太拘泥,做人又挺規矩。但愛享受,又有農夫般的狡猾和頑強。平常,因為他愛開玩笑挖苦人,說話直言不諱,又因他資財雄厚,故頗得人們敬重。他精神飽滿,又矮又胖,留著痘疤的紅臉上有一雙神采熠熠的眼睛,是個典型的南方漢子。另外他很好色——至今還改不了,而且好吃好喝,喜歡講一些粗野的笑話。當他與推事、公論人及神甫等等(當然,耶南老頭兒是瞧不起教士的,但若這個教士能吃的話,又另當別論)幾個和他同類的人吃飯時,那麼滿屋子都是粗野的笑罵,連廚房裏的仆役和街場上的鄰居都被這快活勁兒給逗樂啦。
後來,在夏季的一個熱天裏,老奧古斯丁因為去地窖裝酒,得了肺炎,當晚便去世了。雖然他不相信另一個世界,但為避免婦女們的羅嗦,他像那位反教會的布爾奇亞一樣,在最後一分鍾履行了所有的教會儀式。當然,他對這些手續無所謂;再則,死後之事也說不清……
兒子安東尼繼承父業,安東尼如他父親一樣,是個矮胖子,有一張留有鬢角、緋紅且歡歡喜喜的臉。他說話短促,語音含糊,聲音較響亮,且愛打手勢。因為銀行的曆史悠久,而且又處於發展之中,所以他隻需守著這份家業就行啦,因為他很有規律,又很用心去辦事,故辦事能力還不算壞。隻是他沒有父親的理財能力,故對事業的成功沒出多大的力。安東尼有一股平民氣息:殷勤、爽直,時常真情流露——他不浪費金錢卻濫用感情,愛流淚,為任何災難真心難過——這使受難的人感動,所以無論在何地,他的人緣都較好,並受到了應有的尊重。可以說,他是個體麵人。
像絕大多數人一樣,他是個外表激動而心腸溫和的老革命黨,是自由主義者,愛國主義者,他是個市議員——像所有的同僚一樣,他愛捉弄本地區的神甫和宣道師,並以此為樂。而反教會的舉動,則永遠是他們夫妻爭執的內容——正如這個小城的每一個家庭一樣。
安東尼愛好文學,像他那時代的內地人一樣,他受拉丁文學的影響較深,能背誦其中的一些文章,而且對拉?封丹、布瓦洛、伏爾泰等的格言和十八世紀小品詩人的名句都有所了解,還能摹仿他們寫的詩——這個癖好給他帶來了聲譽:因為在他的圈子裏有不少這樣的人,他的滑稽詩、四句詩、限韻詩、譏諷詩、歌謠等等被到處傳抄。有些雖然很唐突,比如說口腹之欲的神秘,但是,它們卻很風趣。
安東尼,這個健康、快樂、活潑的漢子,卻有一個與他粗魯豪放的樂天主義性格相反的妻子——呂西?特?維廉哀——她的姓原本隻是特維廉哀,後來卻不知為什麼一分為二,變成為特?維廉哀。呂西?特?維廉哀又瘦又高,比安東尼高出一個頭,身段婀娜,又很會打扮,舉止大方但有些拘謹,使她顯得比實際年齡大。她很賢惠,但對別人卻很嚴格,不允許有絲毫過失,使大家覺得她很嚴厲傲慢。她之所以這樣是因為她們家世代都是法官,是法國司法界中的人物——這使得他們看重人格尊嚴,做人誠實不欺,但顯得有些迂腐。呂西?特?維廉哀對宗教很虔誠,為了這個,常與安東尼爭辯,可是他們卻很相愛。對他在實際事務裏,兩人都不很精明:安東尼對人情世故一竅不通,一看到別人對他友善,上當;呂西則因為對商業毫無興趣,更是從不發表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