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何有負麟使天職?”劉祁質問道
林鍾冷道:“流水不腐,戶樞不蠹,君豈不知!?不過為一己私欲,違逆天道,貽害蒼生,難道不負麟使天職!?”
禁錮龍氣,維係一姓,可耶?禍矣!
——!劉祁聞言,隻覺得一道晴天霹靂,震得他頭暈目眩,不知何言。
他……他做了什麼?
直到方才,他於心中猶猶是十分自得,充滿了大計將成的興奮。他原以為兩相成全,大獲全勝,孰料……
孰料他一早為怨憤蒙蔽了雙眼,背棄天道而不自知——不忠不悌,不仁不義,此之謂也!
他既做不了劉祁,又有負於麒麟使,這才是——天地之廣,何以安身,何以立命?
劉祁麵上蒙上一層灰白,他恍惚地自語道:“事已至此,為之奈何,為之……奈何?”
一道白影如閃電般飛快地躍道丹墀上,馬蹄踏在磚上發出沉悶的蹄音,廣場之上的三人根本來不及反應,劉澍便被護在了馬後。
那縱馬闖入的人正是劉翛,他單手一勒韁繩,另一手按住劍首,戒備地麵向劉祁那邊。
劉祁算的不錯,劉翛昨日始入三輔。他剛入右扶風轄下,便收到了其師太簇的傳信,信中道麟君欲用鎖龍之陣,將龍氣聯結於己身,令他速回。劉翛見信大驚,馬不停蹄地馳縱一夜,至宮門處卻聽聞天子下詔封鎖宮門,無詔不得入內。
無奈之下,劉翛唯有命隨行的羽林郎挾持了看守北宮門的北屯司馬,強行入內。
此為大逆不道之舉!倘若追究起來,不光是他,隨行的羽林郎,北屯的衛士,甚至是他們的親族,一個也活不了!
然而,劉翛此時顧不上許多,他命羽林郎們守在北闕,孤身入禁中。
不光是為了將無辜受累的郎官衛士們的罪責減至最輕,更是因為,現在禁中尚且清醒的人,該唯有劉氏子了!
——麟君的法術對劉氏之人是不起作用的。
劉翛明白,此時能在宮中布下如此大手筆之人唯有一人——他的仲兄,麟君劉祁!
然而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劉澍親政已有近十載,大權在握,殺伐決斷,孰敢有違,孰可代之?劉祁便是真想取而代之,如何服眾?
說句不敬的,他隻不過是個尚未封君,不曾有自己的賓客家吏的公子,若當真弑君,此為大逆之首,朝中公卿唯有效法秦二世故事,殺之而迎立新君。
權柄,從來不是擁有一個名號便能掌握的。
然而此番,麟君無後,孰來履行麟君天職,為社稷保駕護航?
況且,況且劉翛於心底,著實不願意相信仲兄會有弑兄之舉。
雖然他們不甚親厚,雖然他們彼此克己複禮,恪守著天子與麟君的界限不肯逾越半步。
但是……他們畢竟是兄弟!
血濃於水,骨肉相連!
待劉翛縱馬躍上丹墀時,為眼前所見而震驚——宣室殿前的廣場像是被隕星撞擊一般,凹陷下去一個深坑,丈長的裂紋向四周蔓延。
來遲了……?
這個念頭一晃而過,但他隨即看見立在靠近宣室殿,還算完好的地方,毫發無損的劉澍,立刻護到了他麵前。
氣氛再一次凝固起來。
劉翛此時才看清對麵劉祁的神情,隻見他呆立在那裏,臉色灰敗,顯得手足無措。
事情……並非如同他所想?
危機看似已解,劉翛翻身下馬,頓首道:“臣護駕來遲,請陛下降罪。”他想說什麼打破這沉默,腦中浮現的,卻唯有請罪之辭。
劉澍輕歎口氣,扶起顯然是擅闖入宮的幼弟。看他的神情,倒是並未收到那份矯詔,許是回來得早了,見宮門被封,察覺有異,遂闌入禁中。
——那份矯詔,當真存在?劉澍心中忽一動,生出幾分怒極反笑之意來。什麼矯詔,分明是劉祁那小子信口胡編的罷!他壓根想拿自己當人祭,胡編一個矯詔,用意便在於激怒自己,不令自己察覺他的真正意圖。
換而言之,他知道自己絕不會認同此事,卻還要明知故犯,可惡至極!
劉澍心思飛轉,便將這其中來去想了個分明,口中隻道不必多禮,隨後吩咐道:“禁中人皆睡去,勞煩林先生施法使他們蘇醒。翛兒,你持天子節,引群臣至宣室殿前,宣詔,天落隕星,此為異象,天子素服三日,避正殿,不朝。記住,妥善安撫公卿們。這三日你領好長安南北軍,切不可令宮中、京中再生事端。”
“諾。”劉翛拱手應諾。他早已發現劉祁的右手尚在滴血,又結合信中所寫的鎖龍陣需一人祭之事,便大致知曉事由,於是他道:“陛下,臣有一言望說與麟君。”
劉澍見他一臉鄭重,便道:“可。”
劉翛轉向子方才起便一臉死寂的劉祁,揖道:“臣此言恐冒犯麟君,請麟君見諒。”繼而直身,直視劉祁黝黑無神的雙眸,道:“仲兄,在翛眼中,麟君與仲兄本就是一人,無甚差別。”
這就是事實!
劉祁猛地張大雙眸,吃驚地望向劉翛,這就是事實,並非劉澍與劉翛不以他為兄弟,他們確有兄弟之名,隻是他自己固執地以麟君的態度對待他的兄弟,那些盼望不曾宣諸於口,不曾付諸行動,又豈能怪他們對待他隻有對麟君的禮敬而無兄弟的親近呢?
就像是維係二人的線繩一端被放開,線繩雖然仍存在著,卻無法實實在在地維係二人了。
原來……如此……
劉祁心中酸痛,他閉上已然模糊的雙眸,隻是大錯已釀,他為了愚不可耐的私欲背棄天道背棄使命,複以何麵目苟活於世?
劉祁端正地跪下去,稽首,道:“臣死罪,當誅!”
“不敢受麟君如此大禮。”劉澍這才看向劉祁,卻非問罪,“吾何負於麟君,令麟君如此大費周章,甚至不惜性命,報複於我?”
“陛下未曾有負麟使——此舉,皆為祁之不甘。”劉祁抬起頭,麵無表情,唯餘眸底有些微顫動,若不留心,無可察覺。
“祁以一己私欲,險些鑄成大禍,是祁有負麟使天職,有負天道。”
“是以,臣死罪,當誅。”
劉澍搖頭,道:“麟君非天子之臣,何來請罪一說?麟君若要請罪,當向天請罪,麟君若有過錯,自有侍讀懲戒。”
聞此言,正在勘察昏睡於廊下的侍中等人的林鍾插話:“麟君已行冠禮,鍾不再有管教之權。”他拱手為禮,“陛下,臣去解術,先行告退。”
從宣室中取來天子節的劉翛見此,長揖道:“臣與林先生同去。”
待二人離去後,劉祁才似定下了什麼決心一般,道:“陛下……可知祁為何不甘……?”
劉澍看著他,並不答話。
“祁並非不願作為麟君,靖天下安社稷。祁隻是不願,無家可歸,孑然一身。”
“此處,非麟君之家?”
劉祁垂著頭,不去看劉澍的神情:“陛下眼中,什麼是家?”
“祁幼則失怙失恃,僅有的手足兄弟與我形同陌路,雖有兄弟之名,無兄弟之實,敢問陛下,何以為家?”劉祁本覺得自己釀下大過,雖死不怨,孰料說到此,卻哽咽起來,心中隱隱生出幾分委屈來。“倘若麟使定有此命數,祁惟願世上再無麒麟使!”
“原來如此……”劉澍若有所思,輕歎道:“無怪先賢有雲:甲之蜜糖,乙之砒霜。曆代麟君所享之尊榮,竟令你如此痛苦。”說到此,劉澍的神色嚴厲起來,“既然你要兄弟之實,那麼為兄問你,犯下此等大過,為弟,你該如何?!“
劉祁咽了口唾液,再度稽首:“臣死罪……“
“尋死覓活,胡鬧至極!”劉澍毫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也罷,是為兄失職。如今,便從頭教你!”
劉祁如何不明他口中的“教”是什麼,眼下,怕是要……撲作教刑了……劉祁心中掠過一陣惶恐,卻又隱隱有幾分喜悅——劉澍以兄長的姿態對待他,已然他如在夢中。
“且隨我入宣室。”劉澍估摸著劉翛該將公卿們帶至此處,便負手道。
劉祁見劉澍不欲在外頭教訓他,心中稍定,有些慌張地站起身來,追著劉澍進入宣室殿。
這是他頭一次進入宣室殿,以往望月降魔,他隻在宣室殿前的廣場上,而劉澍端坐於殿中,兩人為不可目視的屏障隔開,各司一方,涇渭分明。而今他踏入其中,似乎昭示著,屏障已被打破,在他漆黑的命途上,已有微光。
劉澍入宣室殿後,像後殿的燕寢走去。宣室殿中並非沒有旁人,隻不過都昏睡於地。跟在後頭的劉祁略一停腳步,飛快地掐了個訣,讓他們再睡上一個時辰。他又有些心虛地望了望敞開的殿門,臨空書符,一道水波般地銀光一晃而沒,雖然從外看不出異處,卻使裏頭的動靜不會傳出半分。
做完這些,劉祁才舉步準備追上劉澍,卻見劉澍立在通往燕寢的拉門處,似笑非笑地望著他:“這法術倒是實用。”
劉祁發現自己的小動作被撞了個正著,尷尬地道:“我……臣這便解開……”
“解它作甚?還不過來?”劉澍並不計較這些,往日他罰劉翛時一樣要清場。隻是他沒想到一句調侃能叫劉祁如臨大敵,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