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大唐,洛陽城中。
牡丹仿佛在一夜之間全都開放了。院中那支並蒂牡丹尤為讓人驚訝。聽姑姑說,它們在一起生活了十六年。
十六年,她的青春年華。
她坐在窗旁,執酒含笑。眉眼之間有一股讓人說不上來的邪氣。她看著窗外那支並蒂牡丹。它們似要滴出血來。從裏往外,使勁力氣開放血紅的花朵。像是拚了命似的。好像是在諷刺她。
她站了起來。慢踱到銅鏡前,看著鏡子裏的人竟癡癡笑了起來。她烏黑柔絲被高高束起,像個男人一樣。而她現在的身份卻也是男人。銅鏡裏映出了一張極其俊美的臉。身著繡蝶長衫,手執青色的玄風寶劍。讓人看起來覺得鏡中之人是那樣的脫俗高傲清冷。
她叫洛歌,是“蕎花白幽”。一個神秘莫測的殺手。
這都要拜她的姑姑所賜,同樣殺人不眨眼的玖冽山莊莊主霽曲。洛歌抬頭看著院子裏,姑姑手執定波劍,站在院中,粉色的蕎花隨風而起,搖曳了一地的華美。
定波劍……定波旋風,相生相克。
“歌兒,你出來!”姑姑輕挑細眉,毫無表情的看著她。遠黛眉下,一雙眸子如深冬的寒冰,沒有一絲溫度。
洛歌慘淡的笑了笑,握緊玄風劍走了出去。
初秋的天宛如一塊碧玉,高遠的藍天之中幾縷輕雲卷舒著。成群的大雁作“一”字或“人”字往南飛去。一切都仿佛平靜的那樣單純。風蕭索,有一股素殺的氣息。花如粉雨撲麵而來。她踩在滿地的蕎花之上,心底一片荒涼。
“姑姑,叫歌兒出來何事?”她站在姑姑的身後。霽曲今日隻是很隨便的挽了一個鬆鬆垮垮的垂雲髻。燕釵斜斜的插在她的髻上。上麵紫色的流蘇隨風吹擺不定。
霽曲忽然側首,抬起一雙妖豔無比的眼,嘴角漾著一絲詭異的笑。她撫了撫吹散在額前的發絲,懶懶的說道:“又有新任務。”
“哦?”洛歌忽然笑得鬼魅,她手中的玄風劍忽然劇烈的抖動起來。她知道,它嗜血的欲望又湧上來了。
霽曲抬頭,輕輕閉上了雙眼。粉色的蕎花落在了她的美捷上,她舒長的睫毛忽然抖動了一下。“赤煉拳非承天,全家……一個不留。”
“何時?”
“今夜,醜時。”
霽曲說完轉身離去,隻餘見紫色飄飛的衣袂。
洛歌伸手抓住了幾朵紛飛的蕎花。她張開手掌,那粉色的花朵又隨風而去。紛飛的蕎花迷亂了她的雙眼。今日是何日?蕎花竟會如此的躁動。她低頭仔細想了想,一切了然……
坐在銅鏡前,慢慢褪去男裝。輕扯掉係著一頭烏絲的白色綢帶。她穿上了水藍的襦裙,拿出鴛鴦履套在腳上。描黛眉,畫梅妝,點朱唇。鏡中便又出現了一個傾國傾城的美人兒。她沒有戴任何珠釵。沒有這個必要了。那東西隨著那個人一起不知道被遺失到了哪裏。她默默的打開了檀櫃,裏麵隻擺著一管玉笛。襯著墨綠的布,玉笛顯得更加通透澈亮。她輕拿起來,反複的撫摸著,淚一顆接著一顆,跌落在笛管上,發出輕微的一聲響,然後四散到了不知明的地方。
她推開門走了出去。穿過一大片竹林。任那竹婆娑起舞,沙沙作響。月光溫柔的灑在她的身上,映著玉笛泛起一層明亮的光澤。朦朧之中,萬物仿佛都被磨起了一層模糊的瓊影。
站在玖冽山莊的最高點,簷下的銅鈴響個不停。她凝視著月,那月也哀傷的厲害,如她一樣,哀傷的厲害。
今夜,我還會再看見你,對不對?因為蕎花在用力的紛飛。
她開始吹起笛子。
笛聲清透空靈,在整個月下飛翔。飛在整片洛陽城的上空,婉轉纏綿。一時間,那道輕靈的音色劃過月影,使月模糊,在疏星淡雲之下翩翩起舞,隻舞的那芙蓉泣,香蘭笑。
她秀眉緊鎖,眼裏亮亮晶晶的一片。淚滾落下來,反射著月銀色的光,摔得粉碎。
一曲長相思,一把含香淚,一輪枯明月,一片倉皇城。
睫毛允吸著淚,化成一片沉重的翼,讓她無法睜眼。十三哥哥,十三哥哥,你為何遲遲不肯出現。一群寒鴉劃過黑夜,幾聲怪叫,打斷了一片相思笛聲。
十三哥哥,你還是不肯原諒歌兒嗎?她抱住雙肩,無助的哭泣著,單薄的裙衫包裹著她,卻抑製不住她心中的寒冷。
她重又抬頭,對著明月喃喃道:“十三哥哥,你說過會活到一百歲,會陪著歌兒看每一天的日出!十三哥哥,你說我們共撫的是相守之曲,可是,現在隻剩歌兒一個人活在無盡的相思之中!十三哥哥,你說保護我!保護我!我不要你的保護!我隻要你見我一麵,一麵而已!”
她無助的哭喊著,哭聲撕心裂肺,蕩漾在夜風之中,顯得格外淒涼。
“歌……歌兒!”身後有人叫她,聲音溫柔無比。她慢慢回首,看見了站在不遠處的薛崇簡。他默默的看著她,雙眸如天山上的泉水,澄澈明亮透著絲絲的溫柔與憐惜。她亦望著他眼中柔和的光芒淚水匆匆止住。
“崇簡,十三……十三哥哥他今天沒來!”她說著,竟又如孩子一般哭泣起來。
他從未看見過這樣的她。平日裏,她總是一襲月白長衫,一柄青色寶劍,殺起人來心狠手辣。他想,她也隻有想起她的十三哥哥時,才會這樣的無助這樣的哭泣吧!想到這裏,他的心中不免一痛。
他走過去伸出雙臂將她緊緊的擁在懷中。她的雙肩不停的抖動,他甚至可以感覺到前襟的濕氣。
“隻不過歌兒,隻不過是一些幻象罷了,你又何必那麼在乎?”他盡量將語氣放輕。可是,還是驚到了他懷中的人了。她用力的將他推開,睜大雙眼大叫了起來:“你……薛崇簡,你不可以這樣說!十三哥哥每年的今天都會與我相見,從未失約!”她說著又抬起頭看向夜空。“十三哥哥說,兩人相守,幾處相思幾處愁,皆為塵世埃土。十三哥哥,他還會一如當年那般將我看做最珍貴的寶貝寵溺著……“
“可是,他已經死了!”薛崇簡痛苦的看著眼前恍如夢中的人,閉上了雙眼,一字一頓道:“十三,他已經死了!是你親手殺死了他!”
幾隻寒鴉叫囂著飛過,周圍一片安靜,靜的隻剩那“呼呼”的風聲,與彼此沉重的呼吸聲。
“不是我的錯,不是我的錯……十三哥哥讓我不要後悔,說後悔會心痛的!不是我的錯啊,隻是他不願反抗。”說到後來,她眼神漸漸變得空洞。她搖搖頭又如入夢般囈語起來:“我沒有後悔,十三哥哥我聽你的話,我沒有後悔。”
此情此景怎不叫薛崇簡心痛。他伏下身將她輕輕的摟住,慢撫著她的背脊安慰著他:“不是你的錯,不是你的錯,歌兒,不是你的錯……”
忽然,她看見了她的十三哥哥。他就站在她的前方對著她微笑,笑容如二月春風般溫暖。她大笑了起來掙開摟著她的薛崇簡向前奔去。
“十三哥哥……十三哥哥……歌兒好想你啊……”她忽然定住不動,隻看著眼前的人不停的流淚。
十三有神的星目裏泛著銀白色的溫柔,他雙眉憂傷的往上蹙著,他伸手看著她輕輕的說:“我也好想你啊歌兒……歌兒,我想你……”他依舊微笑著,腮邊卻滿是淚水。語氣憂傷的在這濃濃的秋風之中不能化開。他白色的長衫被夜風吹的“咧咧”作響。
“歌兒,你等我!我們還會再見的!歌兒,等我……”他漸漸向後退去。她一驚連忙向他奔了過去。就當她的指尖快要與他的指尖相觸時,一切都煙消雲散。包括十三溫柔俊逸的臉。
“十三哥哥……十三哥哥,你還是沒騙歌兒,沒騙歌兒啊!”洛歌滿臉是淚,可她偏偏又十分淒苦的笑了起來:“等你?等你重新投胎做人嗎?可歌兒怕‘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啊……”她扶著欄杆,俯身對著寧靜的山莊大聲的喊了起來。風暗湧不止,勁舞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