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身映照著人麵,把那張三分呆滯、七分沉鬱的臉,拉得老長老長的——原本就失血的一張白臉,看上去更蒼白了。
那漢子一聲不哼地端詳著手裏的一口刀,滿頭長發,雲般地披散著——刀長兩尺七寸,遍體如銀,其上打磨出一團團的魚鱗旋光,四指寬的刀麵上有一道直貫上下的紅色刀槽,那道顯目的朱痕,把刀鋒一直拉下去,銀燦燦,青蒙蒙,端的是一口上好精鋼打製的寶刀——是一把頂能殺人的厲害家夥!
天上飄著雪。
雪花覆蓋著那漢子赤膊的上身,散落在他發上、臉上、眉上!用不了多大的工夫,已積了薄薄的一層,白茸茸的,就像披著一襲白色外衣般的瀟灑!
麵前有一方平滑的大石!
他已經不止一次地磨它了——雖然明知道它已是十分的鋒利,仍然更奢求地希望著什麼——人的欲望與貪婪,往往在這些小動作上表露無遺!
天空是灰白色的,在漫天的大雪裏,人的心也同冰雪一般無情,早已凍結了,倒是那一天的黑老鴉,低飛著不去,總是那麼“呱、呱”地叫喚著,讓人心煩氣躁,又像在顯示著什麼不祥預兆似的!
那漢子磨磨停停,停停複磨磨,不時地翹首雲天,悲戚地笑上一笑,冷峻的麵頰,也同天上的雪、掌中的刀,一般的無情,給人以“冷氣襲人”的感覺!
他緩緩地站起身子來——
修長的身材,在雪地上留下了長長的一條人影——
刀身如鏡,他那麼平端著,隻需盯著這口刀,環身四側的一切景物全然在目。
五丈內外,他的刀能砍下一隻凍蠅、一片飛葉、一隻衝天直起的寒鴉,或者是一頭乍出即遁的狡猾狐狸。
刀身顯示的正麵,是他搭建在山窪子裏臨時居住的篷舍,那裏還拴著他所喜愛的一匹黃驃馬,再過去是高山,山上生滿了翠屏如障的矮鬆,卻都讓白雪積滿了。
左麵是山外山!
在兩座峰頭中間眺望出去,對麵那座巍峨的大雪山,更顯得異常的壯觀了——
其實壯觀的該是雪嶺上聳峙著、高插雲天的那所白色石堡——“摘星堡”
石堡本身固是“美侖美奐”,極盡庭院幽深之美,不在話下。可驚訝的是,什麼人能有如此魄力?如此胸襟?如此“走出塵世”的超凡想像力?在這個遠離人世的大雪山,從事如此偉大的靈思構想?——這個人可說在氣魄上先已超人一等了!
那漢子每一次打量著“摘星堡”時,都會情不自禁地心生此想!
眸子裏的光焰,最能反映出內心的思潮!
每當他打量著對麵峰嶺上的那所石堡時,他那雙沉鬱如海、深邃如古井的瞳子裏,就會泛出一種深悠的遐想,一種說不出的激動。
他也總是能理智地壓製了下來!
牲口打著響鼻——一除了當空的那群烏鴉以外,這該算是唯一的異聲了!
一個衣著全白的少女,蜷曲在雪鬆地裏!
借著鬆樹的掩護,她已經盤在這裏很久了。
長長的一蓬秀發,披散在肩上,細長的眉毛之下,那雙美麗的大眼睛不停地轉動著。
對於那個赤著上身的年輕漢子,她早已不止一次地偷窺了,雖然滿腦子的好奇,隻是人不犯我,卻也沒有幹涉對方的自由——
倒是那匹伊犁名駒黃驃馬,深深地吸引著她。
她出身絕非貧賤——這一點可以由她輕攏在發根的那串珠鏈,以及皓腕上碧綠欲滴的那隻翠鐲上判斷出來,再者她衣著華麗,膚色白嫩……
這些在在都說明了她出身即使不是官宦之門,也定是豪富之家!
隻是,她卻對眼前的這匹馬,興出了非份的占有之心!
這種打算已經存在她心裏很久了,隻不過今天她才決定了下手行竊罷了!
那漢子看來是全不戒備!
他那麼大模大樣地坐在石頭上,把一口打磨得銀光白亮的長刀,深深地插在雪地裏,兩隻手不停地掬著地上的雪團,往身上洗擦著。
溶化了的雪,蒸騰起陣陣的白煙!
那漢子開始了每日兩次例行雪浴!
白衣少女已經繞到了篷舍左側方!
她必定是有武功的,隻看她手腳間的那份利落,以及雪麵上,並沒有留下什麼顯著的痕跡,就可以斷定!
她所以要由左側麵繞過來,是因為這一麵衍生著一叢矮小的雪鬆,借著這片鬆樹可以掩飾她的身形!
雖然她並沒有看見他施展過什麼功夫,可是直覺卻使得她有所警惕,她甚至於可以判斷出這個年輕漢子必屬武林高手之流!
這樣的人,能夠不與招惹最好!
那匹黃驃馬已經發現她了,不時仰伏著長頸,不安寧地打著噗嚕!前蹄頻頻地在雪地裏劃動著。
白衣少女的身子開始慢慢地拱起來!
她衣著也同白雪一般的顏色,除了那頭技散的秀發以外,全身都是白的,在雪地裏極不易被人發現!
她嘴裏銜著一口短刀——那是用來割斷拴馬索子用的,漸漸地,她身子彎曲得越加顯著,就像一盤弓似的!
驀地箭也似射了出去!
馬聲驟鳴——
白衣少女如同閃電般的身子,已落在了黃驃馬的背上,手上的短刀向前一揮,已把係在馬口上的皮韁砍為兩截!
黃驃馬猝驚之下,人立前蹄,唏聿聿長嘯著,白衣少女一隻手抓著馬頸上的鬃毛,雙腿力磕馬腹,急劇地驅策著,無奈胯下坐騎是一匹不服生人的烈馬。
白衣少女雖然說得上騎術高明,奈何馬性至烈,一時卻也無能為力!
黃驃馬猛厲地跳躍顛簸著,蹄下白雪紛飛,人馬已在當地丈許之方圓內頻頻打著轉兒!
忽然,那匹黃驃馬發出了一聲頑劣的嘶鳴,硬生生地把背上那個白衣少女給摔了出去!
像是一個大雪團似的,白衣少女在雪地裏打了個筋鬥,翻身躍起,仗著她功夫好,這一下雖沒有摔傷了她,卻也弄得滿身滿臉的雪渣子!一時間連羞帶怒,把一張清水臉氣得通紅!
那漢子仍然背著身子!
對於身後這麼猛烈火爆的場麵,他如同未聞,甚至他連頭也不回看一下!
他正在用一塊潔白的布巾,細細地拭著身子,隨即把散置在大石上的一件鹿皮背心拿起來,慢慢穿上!
白衣少女氣得哼了一聲,狠狠地看了那長發漢子一眼,她生性要強,想要做的事誰也攔不住!
她咬緊了牙,賭氣地再次向著那匹黃驃馬身上竄去——
黃驃馬長嘯著打了個圈子,白衣少女那等快的勢子,想不到竟會撲了個空,再次摔倒在雪地裏。
她身子第二次爬起來的時候,黃驃馬卻已繞到了那年輕漢子身側!
白衣少女呆了一呆!一臉的不高興!
年輕漢子深邃的目光平視著她,冷冷地道:“開始是偷,現在是搶,一個大姑娘家,你不害臊?”
白衣少女臉上一紅,惱羞成怒地道:“我就是搶,這匹馬我要定了!”
那漢子長眉一軒,道:“隻怕你妄想吧!”
話聲方出,白衣少女身子已第三次撲縱過來——這一次她是采取平竄的勢子。
短刃咬在嘴裏,手腳平伸著,疾若旋風似地,硬向馬背上落去!
長發漢子冷叱一聲,右手一帶馬口的嚼環,黃驃馬在他熟練的手法下,長頸一伏,向前一栽。
當空人影一閃,白衣少女一片白雪似地擦著馬身子橫掠而過,卻又撲了個空!
麵前是棵一人多高的雪鬆!
白衣少女身子用力地撞上去,搖起了一天的雪花,她猝然一個轉身,右手翻處,卻把銜在嘴裏的那日短刀擲了出去!
長發漢子左手微起,舉手間已把飛來的短刀接在手裏!
白衣少女嬌叱一聲,飛撲過來,右手一沉,照著那漢子前胸就伸,這一手功夫名喚“點金波”,是屬於“形意門”不傳秘功之一!
長發漢子臉色一驚,身子向後一收,眼看著白衣少女指尖已經觸及前胸!
危極一瞬間,他身勢側轉如風,“刷”一聲,已到了白衣少女身後!就在白衣少女身子還不及轉過的當兒,他掌勢平吐,似乎隻用了三成勁兒!
雙掌一托少女後肩,叱了聲:“去!”
白衣少女那麼靈活的身子,在這人手上卻是施展不開,隨著那漢子平吐的掌勢,足足飛出了一丈以外,“噗”一聲坐倒在雪地裏!
她身子在雪地裏打了個滾兒,一跳而起——
那漢子閃身如電,在白衣少女身形躍起的同時,已快如旋風般地站在她麵前!
白衣少女嬌叱一聲,右手一抖,分開一雙春蔥玉指,用“二龍奪珠”的勢子,照著那漢子雙眼就戳!
隻是她顯然不是那人的對手!
帶著淺淺的冷笑,那漢子右手乍翻,“噗”的一聲,已扣住了她的手腕!
白衣少女隻覺得腕骨間一陣劇痛,總算對方手下留情,隨著那漢子再次地平推之勢,一聲叱道:“去!”
這一次摔得更重,白衣少女再次飛出了丈許以外,整個身子全栽倒在雪地裏,足足劃出了七八尺才定住了身子!
幸虧地上積雪數尺,否則這般的摔落,卻是任何人所當受不起的!
白衣少女痛呼了一聲,她身子還來不及爬起來,那漢子已飄身而前,右掌一探,已扣在了她左麵“誌堂穴”上。
白衣少女身上一陣子發麻,痛得連眼淚都淌了出來。她連番受辱,又羞又氣,偏偏對方武功高不可測,自己雖施出了全力,卻連對方的身邊也偎不上!
平素嬌生慣養的身子,一呼百喏的氣勢,哪受過這般的委屈!真恨不能放聲痛哭一聲!
隻是,當著這個陌生人,她有點害臊,不好意思哭!
那漢子絲毫沒有妥協的意思,手勁兒大極了,那隻按在她身上的手,真有千斤之力。
白衣少女雖試圖著以內功抗衡,無奈那漢子力道大極了,她雖施出了全身力道,卻不能移開分毫。
“你這個野人!”
她用力掙紮著道:“放開我!你想幹什麼?”
長發漢子冷冷地笑著道:“憑你這點能耐,也想跟我動手?”
白衣少女力掙得麵色通紅,一任她施出了吃奶的力氣,卻也是無濟於事,她回過頭想用嘴去咬那漢子的手,頭才轉過來一半,就被那人一下子接了下來!
“你是哪裏來的?”
“我偏不說!”
她人聲嚷著:“你放開我,快放開——”
長發漢子鼻子裏哼了一聲,手上顯然地加了幾分力道。
幾分力道,已很不得了!
白衣少女嬌哼了一聲,就像個泄了氣的皮球似的,一時間連氣也透不出。
“說!”
長發漢子沉著聲音道:“是不是摘星堡來的?”
“是又怎麼樣?”
說了一句,她可就忍不住哭了起來,才哭了兩聲,似又覺出不妥,把臉埋在臂彎裏,頻頻地抽搐不已。
長發漢了呆了呆,臉色沉著道:“一個偷馬的女賊,還配哭?”
白衣少女抬起臉,哭得更大聲地道:
“我就要哭……哭是我的事,要你管?”
越說越傷心,眼淚成串地墜了下來!
長發漢子冷冷一笑,無可奈何地歎息了一聲,遂把壓在她背上的一隻手,緩緩地收了回來。
白衣少女正在埋頭哭泣,忽然中止住聲音,慢慢抬起臉來——
透過那雙流淚的眼睛,她打量著他。
他也在打量著她,過了一會兒,他才冷冷地道:“你很喜歡我這匹馬?”
白衣少女臉上帶著淚,說不出的訕訕表情,她緩緩地坐起身子來,點點頭。
“所以你就偷?”
“我隻是想送給我爹!”
那漢子冷冷一笑,道:“好一個孝順的女兒!是你爹叫你來的?”
“不是——”
少女臉上帶著說不出的羞澀:“過幾天是我爹七十大壽——”
那漢子臉色一驚——
白衣少女顯然不曾注意,繼續道:“他老人家一直盼望著能有一匹好馬……”
長發漢子哼了一聲道:“你姓沈?”
白衣少女斜看著他,點點頭,有點不大好意思的樣子。
那漢子忽然一呆,冷冷地道:“摘星老人沈海月是你的什麼人?”
白衣少女微微一怔,也許他聽慣了人們對她父親的奉承,像這樣直呼名號的人尚不多見。
她呐呐道:“是我父親!”
頓了一下,她又問道:“你認識我父親?”
那漢子忽然一笑道:“令尊大名,天下同欽,隻是久仰而已!”
說時他抱了一下拳,隻是那張臉看上去卻更冷了。
白衣少女兩隻手把沾在身上的雪拂了拂,微微一笑道:“這麼說你是願意把這匹馬讓給我?”
“我沒有這麼說!”
“我可以出錢買!”
她往前走了幾步,認真地道:“隨便你要多少錢!”
那漢子冷冷地一笑,走過去在大石上坐了下來!
白衣少女跟過去,她好似把剛才打架的事情忘了,那雙剪水瞳子,含著笑靨地瞧著他。
“你怎麼不說話?”
“沒有什麼好說的!”
那漢子苦笑了一下道:“還沒有請教你叫什麼名字?”
“沈雁容!”
她有點不耐,用小蠻靴踢了一下雪,道:“怎麼樣嘛!你說個價兒吧!隻要不太過份,我都會答應的!”
“好吧,你既然這麼說,就給一萬兩銀子吧!”
沈雁容一怔,挑著眉毛道:“多少?”
長發漢子豎起一根手指,道:“一萬兩!”
話方出口,沈雁容已一陣風似地撲了過來,伸手朝著長發漢子臉上就打!
卻不意那長發漢子隻一抬胳膊,再次叼住了她的手腕子,沈雁容尖聲叱道:“放手——”
她腰肢一擰,忽然飛起右腳,向著長發漢子臉上踢去。
這一手仍然是占不了上風!
長發漢子身子真像蛇般的滑溜,身法也是特別的怪,隻是在沈雁容足尖掌影裏不停地扭轉著。
尤其難能的是,他身子始終不離開足下那塊大石,沈雁容盡管是拳腳如風如雨,卻隻是由他身邊臉前擦過,休想傷及他一絲一毫!
他仍然緊緊地扣抓住她的手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