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黑的夜空,仿佛一方巨大的石硯,沉重而堅硬。似乎隨時可能墜落,將地上的人壓成齏粉。北風放肆地咆哮著,在重重屋脊間穿梭,撞斷了簷下的冰棱,咯啦啦的碎裂聲幹澀而刺耳。
廣平宮內沒有一星燈火,烏深的夜,伸手不見五指。在無盡的黑暗中,絮屏撲倒在沒踝的積雪上,臉深埋在雪中。刺骨的寒冷從內心的最深處向外漫延,相較於心裏的寒冷,雪竟是溫暖的。她近乎貪婪地擁抱著積雪,渴望用雪的溫度來驅除心裏令人恐懼的寒意。
該痛哭一場吧?可為什麼眼中連一滴淚都流不出來?該嘶喊一聲吧?可為什麼連嘴巴都難以張開?該心痛欲絕吧?可為什麼心竟靜得仿若結了冰的湖麵,連一絲瀾漪也看不見?
隻是覺得疲憊,難以抗拒的倦意襲來,就這樣睡去吧。像是和雪融為了一體,身體上的感受漸漸地消失了,漸漸地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留下的隻有忽而清晰忽而模糊的意識。
是死了嗎?還是睡著了?怎樣都好,都說魂夢來去兩無礙,隻要不是清醒的,就該能和劍棠的魂魄相遇吧。
可是她的意識一次次地模糊了,又清醒了,卻始終沒有等到劍棠的出現。好幾次意識清醒時,她都想要飛出去尋找劍棠,但意識卻像是被束縛在一個狹小的空間裏,怎麼都掙不脫。她知道束縛住自己意識的是自己的軀體,但卻感受不到自己的軀體,一動也動不了,什麼也看不見、聽不見。四周隻有無盡的黑暗和寂靜織成的孤獨。
絮屏不知道自己在黑暗寂靜中待了多久,孤獨像是變成了永恒。永恒的孤獨讓人越來越覺得恐懼,等不來的希望,衝不破的束縛。她的意識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少,無論這一份清醒究竟是夢境還是魂魄,如果能逃離這無盡恐怖的孤獨,她都想要讓它徹底地死去。
又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就在她的意識也幾乎不再清醒的時候,忽然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再不醒來,涵兒就回不來了!”
這個聲音並不大,卻仿佛是漆黑的夜空裏的一道閃電,瞬間讓絮屏的意識再一次完全清醒了。她豎起耳朵,想要再去聽,卻再也沒有聲音了,隻是若有若無地嗅到一陣梔子花的甜香。
仿若被吹散了漫天的迷霧,隨著心智一點點地清醒,絮屏開始懊惱自己的任性——竟然忘了墨涵還等著她去救他回來,就想這樣輕易地放棄。一想到墨涵還在北國的大牢裏吃苦,她早已失去知覺的心竟然狠狠地疼了一下。她開始努力地讓意識長時間地保持清醒,努力去感受自己的軀體,努力地去聽。
漸漸地,她好像能感覺到自己的手指了,她使勁地想要動一動手指,卻不知道究竟有沒有動,但似乎聽到了微弱的人語聲。她努力想要去分辨人們在說什麼,卻隻有低低的嗡嗡聲。她覺得倦了,又睡了過去。
再次清醒是被疼醒的,先是手臂上若隱若現的刺痛,接著是頭頂、眉間、人中……她隱約猜到是有人在為她施針。似乎每過一段時間都會有人來為她施一次針,漸漸地,絮屏的感覺越來越清晰,痛感越來越強烈,每一次她都本能地想要讓自己昏睡過去以躲避疼痛,但另一方麵,她又強迫自己去細細地感受每一處的疼痛,感受得越清楚越好,隻為讓自己能快一點真的醒過來。
又過了一段時間,似乎是被施了三四次針之後,絮屏的意識再次從昏睡中醒過來,這一次她沒有感到疼痛,卻突然發現自己竟然睜開了眼睛,看見了從窗外射進屋裏的一縷陽光。她愣愣地發了一會兒呆,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睛,盯著那束金色溫暖的光芒看了許久。直到銀箋端著藥碗來到床前,兩人目光相對,銀箋驚喜地叫出聲來,絮屏才清楚地知道,自己真的醒來了。
看到銀箋身上已經脫了厚重的棉衣,絮屏才知道自己這一覺竟是從冬睡到了春。
傍晚時分,絮屏正在銀箋手上吃著湯藥,外麵內侍的聲音響起:“皇上駕到!”
絮屏扶著銀箋想要起身行禮,被快步進屋來的皇帝阻攔。隨駕的劉公公帶著屋裏伺候的宮女悄悄退出門去。皇帝盯著絮屏,神情複雜。許久,方才長籲一口氣,道:“你終於醒了!”
絮屏看著眼前的皇帝,比那日在勤政殿時所見竟像是老了好幾歲,原本隻有鬢邊零星有幾絲白發,此時竟已是滿頭花白。眉心低沉,像是被什麼東西壓著,揮之不去。絮屏微微頷首,心中五味陳雜,不知該說些什麼。
皇帝在絮屏床前坐下,沉默良久,終於開口說道:“柯察木聽說你病了,同意先兌現除俘虜問題之外所有的和談結果。至於俘虜,他承諾會善待他們——三個月。”三個月之後會怎樣,皇帝不忍心說給絮屏聽,但聰明如她又怎麼會猜不到?
絮屏垂下了眼眸,緊緊抿住嘴唇,眉間一蹙,深深地吸了口氣,問道:“還有多久?”
皇帝說:“明天是最後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