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藝的動畫《對稱之城》工作已經全麵開始,他啟用了第五個故事,那個故事被打回寫作部門,經過了一修再修,與原來相比,已經變的麵目全非的故事複合了肖藝的美學要求。這期間他也定下了《對稱之城》的繪畫風格,周綺瑟做了一些輔助工作,其實就是在一旁學習和打雜。她心不在焉,無法對新工作表現出應有的熱忱。
為慶祝開工,公司開了香檳酒舉行了一個小小的宴會。那一天,正好是從她踏出葉仲坤房間的那個早晨開始的。她沒睡好覺,中午肖藝開了公司車親自到旅館來接她,她不能不去。這位老同學的所作所為讓她很感動,是他一直在默默地幫她,幫她在現實生活中辟出一條新的道路讓她去走。然而感動的心情還沒在她的身體裏完全的激蕩開,又被失戀的痛苦淹沒。她和葉仲坤徹底的完了,在她望住他背過身去沉沉地進入夢鄉,在那剛剛變成過去的夜晚,已經看清了她生命中這個冰冷的現實。
她很不想參加這個宴會,等到了酒店,看到內心的掙紮變得毫無意義,也就心甘情願地找了一個安靜的地方坐了下。羅可可走過來,以蓮花半開的優雅姿態坐在她的旁邊,她今天身著鵝黃色的絲綢裙子,輕盈的就像馬上要飛起來,飛上有水晶吊燈的天花板上。她右手的纖指纏繞在鬱金香型的酒杯上,杯中酒在柔和的燈光下熠熠生輝,與她波光流轉的雙眸交輝相映。周綺瑟從那雙眸流露的驚異,也看到沒精打彩的自己。她知道化妝品掩飾得了眼圈周圍淡青色的浮腫,但怎麼也掩飾不了暗黯失色的眼神。
羅可可眼中的驚異一瞬間轉變成憐憫,不用問她就知道昨夜發生了什麼。周綺瑟心裏那點子事,在身經百戰的羅可可看來一點也算不上秘密。昨天在食街吃飯,是她最先看到周綺瑟對葉仲坤舊情複燃。晚飯散場時,也是她強力要求葉仲坤留下來等周綺瑟的。她希望他們和好,但從今天周綺瑟那眼神看來,事件已經無可挽回了。
她輕輕移到周綺瑟的身邊,附到她耳邊說,“寶貝,告訴你,他不過是一個混蛋而已,不值得你這樣為他。”
友情在羅可可那裏,就像是唐朝人認為電影會存在一樣笑話。羅可可對人總是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她自己也許都不明白她其實對人蠻好的。看到有鏡頭對準她們,便匆忙地對周綺瑟說了句,“呆會兒,我們一塊兒走,我有話跟你說,”便款款步向迎麵而來的陳明明,《對稱之城》的製作人。今天的羅可可已經是玩轉COSPLAY的小名人,也是沙城電視台一個訪談節目的主持人,名人的名氣是和鎂光燈閃的次數成正比的。她知道那鏡頭是衝著她而來,便細心地照顧到周綺瑟今天的情緒,她曉的周綺瑟淡泊名利,今天更不會願意出現在鏡頭裏。
無論怎樣回避,周綺瑟都不可能不出現在公司全體人員的那張合照上。不過她也不太在意,在未來那張照片上,沒有人會刻意地從眾多的身影裏,把目光聚焦在她身上。今天在這個聚會上,她唯一在乎的就是肖藝的目光,她為她黯然神傷的樣子被他捕捉到而深表遺憾。因為她辜負了他的期望,他是那樣的希望她好好生活下來。她在乎他的看法的另一個原因,就是他是一個天才的畫家。常人是從她那張臉上看不透她生活的本質的,但是天才的眼光,他沒問她發生什麼事,他當然無須問。隻要從她那眼神,那動作,那表情瞄上一眼,就知道她度過了狂情縱欲的一夜。就知道這一夜,她的生命在死亡的底線上掙紮過。
如果他為此刻的我畫一張油畫,他將會怎樣表達我?周綺瑟在心裏暗自發問,他是不是像蒙克在《那日之後》那樣,把她畫成一個在愛情絕望之中縱欲的女人?她不知道。他當然不會畫她,但在他的心裏,她今天的模樣已經轉換成一幅永遠不會成為成品的油畫,存儲於他的腦海裏。他隨時可以從記憶裏把它調出來,在這裏添上一筆,在那裏抹上一筆色彩,襯托她臉上愛情過後,情欲留下的殘跡。那每一筆,在她的想象中都讓她心驚肉跳,這與她平時要求自己的形象多麼的大相徑庭。她從肖藝的眼光出發,變的恐懼起來,她害怕她的臉上留下過多的不是失去愛情的惆悵,而是縱欲的斑斑狼跡。
一切都結束了,在她凝望葉仲坤那個愛慕的眼神,還沒有變的意味深長,這愛情的輪子就停止了轉動。
想到這些,周綺瑟再也無法融於這裏的歡樂氣氛,但拉著羅可可提前離開。她沒跟肖藝打招呼,他看來很忙,被一群人圍在中間,那其中不乏名人,有臉熟的,也有不認識的。傍晚的陽光,似乎給了這世界一切的希望,而這希望也是到頭了的。城市的喧嘩與騷動、樓宇與高架橋造就的現實感,隨著車速統統的席卷而過,這車子明明是向著旅館的方向而去,周綺瑟覺得像是走向末日的盡頭。
她要羅可可陪她上樓,陪她坐一會兒再離開,最好是等她入睡後。她感到疲倦,睏的不成樣子,可又懷揣不安,估計不能很好的成眠。對不好事情的預感,總是比好事情容易成為現實,當她和羅可可步出電梯,發現走廊上擠滿了人。她房間的門口也被陌生人的身體給堵住了,現在要走到那裏幾乎是很困難的事情。這些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她隔壁房間的門口,整齊劃一的朝著那個方向。目光裏隻有一樣東西,那就是對別人的不幸好奇、驚異和啞然。過了片刻,人群劃開一條道,一位蒙著白布的死人從那個房間抬出來,從電梯裏消失了。人群騷動起來,紛紛議論,“是自殺的,警察說是自殺的。""他躺在浴缸裏,切腕自殺的,水龍頭沒關,水和血把整個房間都淹了。”事實看來,要是今晚她還睡在旅館的房間,她注定不能成眠。
隔壁房間的那個幽靈,生前她打過一次交道。有天晚上大約十點來鍾,他來敲她的門,問能否借她的電腦給他媽媽發個郵件,他要告訴她媽媽他過的很好。她覺的奇怪,他可以給他媽媽在電話裏說,或者去旅館的服務台,那裏可以上網,但她什麼也沒說,讓他進來了。男孩的個頭不高,下巴上長著一顆綠豆大的黑痣,她隻注意到這些。他發完郵件就走了,過了一會兒他又敲開她的門,手裏拿著罐啤酒和一盒速溶咖啡。他朝她裂開嘴安靜地笑著,那笑容浮在走廊幽冷的燈光裏。她做了個機械手勢,拒絕收下他的東西。現在想來,當時拒絕他的啤酒與咖啡,是拒絕他的報酬呢,還是拒絕他的親近?難道我當初不是害怕,他想和我親近點,頗有黏上我的意思?
人群已經散去,她拿出鎖匙打開門的時候,不斷地回想起那個男孩站在門口,拿著啤酒和咖啡時的笑容。那個笑容就像一縷透明的晚風,你覺的它不存在,但它就像是一隻手已經搭在你的肩上。那笑容使她覺的自己的靈魂在不斷地後退,快要退到地獄裏去了。她覺得自己真是卑鄙,一個幾天後就要自殺的人,怎麼可能對我有意思,他無非是想從這個世界上尋求多一點美好的回憶帶走。
“如果當初我接了他的啤酒和咖啡,如果當初我接了他的啤酒和咖啡。。。。。"她語無倫次地說著,鎖匙插進了鎖孔,但她沒有力氣轉動了。她大叫一聲,撲到羅可可的身上,像個孩子一樣哭泣。她顧不上自己有多失態,"羅可可,把我帶走,我要馬上離開這兒。”
“那去我們家?”
“好,去你家。”
半小時後,她們到了羅可可的家裏,她讓周綺瑟躺在床上。羅可可並不知道這期間,在周綺瑟的世界又發生了一件天蹦地裂的事情。她聽見她在旅館的門口說,“如果當初我接了他的啤酒和咖啡,"她的那一聲尖叫,羅可可誤以為"啤酒和咖啡”是她和葉仲坤昨天晚上鬧翻的起因。
“要不,呆會兒想個辦法叫葉仲坤再把啤酒和咖啡送來?”
周綺瑟一聽這話,隻得把有關“啤酒與咖啡”的始末講出來,她覺的自己不可原諒,為什麼這樣麻木不仁?羅可可勸她說,那個拿啤酒與咖啡的男孩才不能原諒,明知自己要去死,為什麼還要來騷擾活著的人?
說著說著,她就哭了起來,忽然又轉到她和葉仲坤的愛情上。不過,相對於剛才的死亡,那發生在她生命裏的愛情的崩裂是多麼的平常。現在,在這兒,她覺的有必要把她和葉仲坤交往的始末講給羅可可聽。過去羅可可把她愛情上的遭遇講給她聽的時候,她也隻講了她和賴科的愛情馬拉鬆,這並非出於秘密的等量交換,因為她不知道如何講她和葉仲坤之間的一切。
現在她想有一個人聽她訴說,因為在她的心裏,她覺的自己在愛情中的行為也有失公允。她告訴羅可可,她對葉仲坤有一種深深的內疚感,是她迫使他承認他們之間是性,致使他對愛情灰了心。也許就是這種自責,她對所愛的人的缺點避而不談,把他的各種優點突顯於她的訴說裏。在羅可可聽來,他們之間的愛情變得像愛情肥皂劇,浪漫而不現實。讓她覺的既惡心而又可笑。
羅可可從過去愛情變故中承襲了一種經驗,她覺的,一個人忘記過去最快的方式就是麵對殘酷的現實。為了使周綺瑟能從她的愛情夢裏清醒過來,她不得不講了她和葉仲坤的事,這事對她來說無所謂,過去她沒對周綺瑟講,因為她覺的可能會傷害她。
她告訴周綺瑟,葉仲坤是個唐璜式的花花公子,不值得她愛。周綺瑟說,我知道他有過許多女人,但我相信他就是愛我,那種感覺不會出錯的,他曾經很深的愛著我。
“他也曾經在床上海誓山盟地說愛我,隻不過我不是你,到了床下我就不相信而已。而且我還知道,那段時間你們肯定在一起,因為我認識你的時候,你剛和他分手,在我認識你之後,我和他斷了關係,我想要斷絕的,後來我發現他也在回避我。我知道我說出來你有可能會恨我,但我那時並不認識你,你恨我也好無辜啊。”
羅可可的床連著一個貼著牆壁的榻榻米,看起來超大無比。房間在黃昏過後變得昏暗,各種物體在這種暗淡的光線裏失去了原有的色彩。兩個女孩躺在床上,遲遲沒有開燈。周綺瑟覺得,那漸漸而來的夜色不是黑色的,而是綠色的,那綠色陰森森的,從羅可可頭頂那卷曲的頭發升起來,從她的腳底冒出來,一瞬間,整個房間就變成可怕的綠色。在那綠色裏,羅可可的臉變的碩大無棚。後來她睡著了,居然也能睡得著。
第二天是周日,她睡了一整天的覺,幾乎沒吃什麼東西。周一的早晨,她在肯德基吃了一個豬柳蛋漢堡、一個雞肉卷和一杯熱咖啡,有史以來吃的最多的一次早餐。她坐在肯德基裏,望著街上行色匆匆的上班族,心想,我就要加入這股大潮,生活的輪子是要啟動了。
她乘巴士到公司,差十分鍾到上班時間,來的早了點。肖藝沒到,他的秘書坐在辦公室裏吃早餐。周綺瑟走過去,向她打聽這附近哪裏租房合適,租金的行情怎樣。秘書說不知道,不過公司有宿舍,如果你願意可以搬過去住。過了一會兒,肖藝到了公司,他對周綺瑟說,“宿舍是套房裏的一個單間,是要和同事合住的,你可能住不習慣。不如讓秘書去附近的中介公司,先依你的要求幫你物色幾套,你自己再去定。”
到下午下班之前,這房子就在公司附近的花園小區租了下來。有五十平米的一房一廳,全套家私都是新的,足夠她一個人住的舒舒服服,租金比旅館便宜不了多少。但是當她站在陽台上,俯視花園裏被推在小車裏的孩子們,她看到未來生活前景比在旅館裏要安定的多。她要房東請個清潔工上來,把房子再打掃一遍,她打算今晚就搬過去。
她給羅可可留言,說她已經租好房子,她要回旅館去搬行旅,今晚就不去她家了。下班後,肖藝要她先回旅館去收拾,呆會兒他忙完了開車去幫她搬東西。她不覺的肖藝有那麼忙,心想,他也許想留點時間要我把旅館那邊的事情處理掉,然而我還有什麼事需要處理呢?這段時間在她身上發生的事,她一句也沒對肖藝說。他也沒問,她當然不會主動去說。她知道羅可可和肖藝混的也比較熟了,她不知道她會不會說,後來她認為這無所謂。羅可可曾對她說,“綺瑟,你看不出來嗎?你的那位老同學對你有意思。”她不覺的,他們是同學,又來自同一個地方,沒理由不對她照顧有加,然而那不是愛。她不希望肖藝知道她太多的事情,是因為他現在是她的上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