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綺瑟出生在南方的一個城市,那裏的街道從沒有被白雪染過。3月7日她到了沙城,住進了沿河路的未來七天旅館的1752號。房間的窗前一條不知名字的河流橫穿過城市,傍晚,她看見一條鐵鏽紅的船顛簸在起伏而昏濁的波浪上,她隱隱感覺到這條老船在出賣這個城市隱秘的曆史。從河麵吹來的風攜帶著一絲絲腥氣,讓她有些惡心,但她並沒有因此想更換房間。

房間是她的舞蹈演員男友賴科去對稱之城之前住過的,去年的春天他來到沙城之後一直住在這裏。來之前她曾經給未來七天旅館的經理發過郵件,預訂1752號。旅館經理應她的要求還熱情地幫她查過房間檔案,賴科是去年10月13日離開未來七天的,如果他去對稱之城,應該屬於去年最後一批去往對稱之城的旅客。這之後,沙城處於去往對稱之城的淡季

今年以來,沙漠隻出現過一次十級以上的龍卷風,是在夜裏發生的,估計沒人趕上機會。旅客稀少,1752號房間在賴科之後應該沒有人住過。但是到了3月中旬之後就很難說(旅館經理建議周綺瑟三月上旬來),春天是龍卷風盛行的季節,乘龍卷風去往對稱之城的旅客很快就擠滿沙城,到那時別說是1752號,很難擔保能找到一間客房給她。

刺骨的寒意使她變得敏感,一進房間,就感受到了離去的人留在這裏的久久未散的氣息。床的對麵是一幅格調不高、繪畫技法也比較次的題為“在少女身旁”的水粉畫,她想著賴科看這幅畫時略帶嘲諷的憂鬱眼神。但他並不喜歡朝窗外望,不知道這條河有沒有改變他的習慣。她站在窗前,望著這個城市的上空,跑馬一樣的厚厚黃雲,她不知道這樣的天氣會下雪。

晚飯是她叫人送進房間吃的,火腿荷包蛋飯和熱牛奶,一份簡單幹淨的晚餐。也許是彌留在房間裏的賴科的氣息和屈於旅途的疲倦,並不太困難地就適應了這個陌生城市的夜晚。就在這個夜晚她還悄悄地經曆了人生的第一場暴風雪,而且,風雪也沒有驚擾她的夢。

她夢見許多人一起步下劇院的台階,人群裏沒有她(她常常夢見沒有自己的夢),其間的一位陌生男孩的表情很是引人注目。那些灰色的大理石台階仿佛沒有走完的時候,人們的步履和笑聲驚飛了幾隻白色的鴿子,它們驚慌地飛向不曾記起顏色的天空。整個劇院空蕩蕩的,有幾根大理石圓柱在劇院的中央直指天空,它們像男孩有時一樣,呆呆地仰望著天空,並不是想看清什麼,就是想發愣。

二流足球星講了某著名政客的一個笑話,大家接著又是一陣哄堂大笑。這些人,男孩似乎一個也不認識,他旁邊穿丁字高跟鞋的女孩,每下一步台階,瘦小的身體搖搖欲墜,看得他心驚膽顫,幾欲伸手摟住她的雙肩,但她從來沒有倒下去。台階終於走完了,女孩馬上向前衝,回過頭來朝男孩微笑,招了招手。男孩跟了上去,他竊竊地笑著,看起來很幸福的樣子。那群人朝著街道的另一個方向,一陣風似的消失了。

河邊,這是一條綠色的河流,漂滿綠幽幽的浮萍,綠盈盈的霧氣騰騰升起。男孩就站在河邊,就像要暈倒似的,頭頂上浮起青色的煙霧。浮萍遮蓋了男孩和女孩水中的倒影,也許女孩在水裏沒有影子。她本身就是一個虛幻的影子,她一直不停地笑,笑聲時遠時近,就像這條河流一樣,不知道從什麼地方飄來,也不知道消失在什麼地方。

女孩慢條斯理地退下裙子,露出裏麵彩色圖案的泳裝--原來這一切都是她預備好了的。她要邀男孩和她一起遊泳,遊這條漂著綠色浮萍的河流。女孩溫婉地笑著,男孩也朝著她傻傻地笑。她用鰻魚一樣的身軀引導著男孩的手,讓他把手放在她的乳房上。男孩伸手撫摩女孩柔軟的脖頸,她的皮膚晶瑩剔透,他的手穿透她的皮膚和骨頭,女孩是透明的。男孩脫了牛仔褲和體恤,他胸前的紋身活像是一隻真的墨綠色的甲殼蟲伏在那裏。他隻穿了一條白色棉質內褲和女孩一起跳進了河裏。但他馬上驚叫了一聲,“是什麼東西呀!”女孩格格笑著,從他後頸上抓下一隻綠色的青蛙,原來這河裏的青蛙一點也不怕人。

幾乎看不出這是一條河流,河水潛伏在綠色的浮萍下流向前方,水流很緩慢,並不深。女孩很快遊到河中央,站在水裏,兩個乳房沉甸甸地剛好浮在綠萍上,長發濕漉漉的,往下滴著水珠,靜靜地望著男孩笑。男孩目光直視著女孩,慢慢朝她遊過去。

在河邊遊泳的那些人裏,陌生男孩認出了剛才和男孩一起從劇院裏出來的那群人,他們不是朝另一個方向走了嗎?但也來到了這條河裏。陌生男孩知道有件無法控製的事情在悄悄發生,他愛上了女孩,他不希望她和任何人在一起,他要女孩和他快遊向前方。也許女孩也和他一樣,有著同樣的想法,她正沿著這條河順流而下,似乎有意遠離人群。他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女孩遊得飛快,在前麵像一條彩色發光的魚,男孩總是想追上那條魚,卻怎麼也追不上。當他的速度漸漸緩慢下來時,那條彩色發光的魚轉過頭來朝他微笑著招手,在前麵似乎也慢了下來在等他。但無論男孩怎麼拚命向前遊,女孩始終在前麵不遠的地方不時回頭朝他笑,笑聲回蕩在水麵上,像是一連串的珠子斷了線墜落下來。女孩似乎有意這樣引領著男孩遊向更遠更神秘的地方。

這條河曲裏拐彎的經過不知多少山峰和平原,女孩始終在他前麵不遠的地方,河裏綠色的浮萍變成了她的竹筏,她浮在上麵像嬰兒酣然入夢一直向前漂。男孩奮力地向前遊著,當他每次感覺快要接近女孩時,仿佛河水突然變得湍急起來,她又漂遠了。

男孩漸漸感覺四肢乏力,饑餓與疲乏使他昏昏沉沉,他感覺不再用力遊時那些綠色的浮萍也托起他沉重的身體向前漂流。後來他就這樣昏迷了過去,也許是睡著了。

他們躺在綠幽幽的浮萍上順流而下,漂到了另一個國度,那裏有芬芳的鮮花和寧靜的房子,穿著白色裙子的女孩像天使一樣美麗,把他們當作異國的公主和王子一樣歡迎,圍著他們載歌載舞,把鮮花灑在他們身上。

後來她又闖到了別的夢境,但那些夢醒來後就記不起了,依稀隻記得這個夢。這個夢奇異得很,令她感到驚訝。醒來後夢中男孩的臉變得模糊不清。但男孩的表情、肢體動作依然覺得溫柔可親,而又如夢中感覺的那樣,很陌生。生活中她應該從沒有見過這麼個人,完全為夢中所造。夢中的這個男孩讓她感到困惑,如同窗外湧入的皚皚白雪,讓她莫明奇妙地感到一股悲傷溢滿胸腔。

這一夜的風雪剛好在她夢醒時停了。若不是這雪,這個世界昨天夜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卻不知道。因為這雪,我們知道在我們睡眠的時候,一場暴風雪正伴隨著我們的夢降臨。曙色初露時她穿好風衣走出旅館,一切被白雪覆蓋,樓宇、樹木和街道,周綺瑟覺得這白雪真是奇怪。世界一切美的醜的都被白色覆蓋,裹得嚴嚴實實,就像一個道不破的秘密,又讓人說不出話。

唯有河流赤裸裸的,她覺得河流神秘。她沿著河邊慢慢往前走,沒有風,河水緩慢得如同停止了流動,她不知道她是沿著河的上遊還是下遊往前走。靴子在積雪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不知道是心裏的悲愴還是擔心積雪不堪身體的重量,留在雪地上的足跡歪歪扭扭。

這裏離郊區並不太遠,河岸上的護欄出城後消失了。河流被拋在曠野上,天空是透明的,在這裏無限深遠。時間在這裏幾乎停止時,河流開始流動,她終於看清自己是沿著河的下遊往前走的。她離河遠一點的地方往前走,她越走越快,狂奔亂跑起來。感覺一陣陣風,像奔馬一樣從她身體的兩邊迎麵跑過。那個夢中的陌生男孩困繞著她,她陷入了自己突發的一種激情當中。

她還不習慣在這樣的積雪上奔跑,跑著跑著,就像一隻黑色的飛梭從一道緩坡滑了下去,在一小塊沒有被積雪填平的凹地上停了下來,她幹脆坐在那裏,直喘著粗氣,雙手捂在鼻子上,神情專注地注視著河麵上的某個點,又像是什麼也沒看。她這時的身體離河很近很近,剛才要是溜進了河裏她幾乎也不會吃驚。

前麵是一座橋,從城市裏延伸出來的一條公路穿過它。沒有人經過,偶爾有一輛車。她翻過公路,大約在前麵四五十米的地方,她遇到兩個十歲左右的小男孩。在這冰天雪地裏,兩個男孩衣服和帽子的顏色是那樣的引人注目。他們的腳下堆著一堆衣服,看到她走過來,急忙把手插進上衣的口袋,有點鬼鬼祟祟。她隱約感到那裏發生了事情,便走過去問道,“你們在這裏幹什麼?”

兩個男孩相互對視了一眼,神情有些惶惑,吱吱唔唔,不知怎麼回答。

“這地上的衣服是你們的嗎?”

“不是,”戴藍白相間條紋帽的小男孩搖了搖頭,小聲地說。就像是懷著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又擔心老師看出來似的,他小心地以一種審視的目光注視著突然出現的周綺瑟。

周綺瑟沒怎麼朝兩個孩子看,目光落在雪地裏那堆衣服上。一件新款黑色短風衣,上麵擺著一條鴕紅色圍巾。她拾起地上的圍巾,這圍巾像動物的皮毛一樣柔軟(本來就是羊毛的),她呆愣愣地看著攤在手裏的圍巾,忽然想起賴科也有一條這樣的。

她謔地蹲了下去,單腿跪在地上,拾起地上的一件黑色圓領厚羊毛衫,又拾起擺在白色的保暖內衣上麵的那件藍格子棉布襯衫來。她把衣服湊近鼻子聞了又聞,衣服上有一種淡淡的香味,說不清是什麼牌子的香水,但隻要是她不熟悉的,她就放了心。

她又拾起地上的那條黑色牛仔褲,牛仔褲裏麵套著一條白色保暖褲,這使她想到這些衣服是從一個人身上脫下來的。褲子的旁邊是一雙鐵鏽紅的靴子,一隻襪子在鞋子裏麵,另一隻皺巴巴的搭在鞋幫上。她的目光又回到那件毛衣和保暖上衣上麵,衣服都翻了過來,裏子朝外,襯衫的袖子稍稍向外挽起了一點。

這不是一堆垃圾,衣服都很時髦,而且很新。誰都看得出這是一個男人在這樣下雪天氣出門時的全部裝束,一件不多一件也不少,然而這些衣服卻是被脫下來,隨便堆放在河邊。衣服上沒有雪,隻有些許地方沾了一些雪粒,看得出是雪停之後存在這裏的。

衣服的主人不見了,周綺瑟看著這些衣服發愣,她站了起來,手上的那條牛仔褲也提了起來。牛子褲很長,以一個專業服裝設計師的眼光來看,周綺瑟覺得穿這條牛子褲的男孩應該很高,至少在一米八零以上。這使她徹底消除了內心的顧慮,賴科是沒有這麼高的。

“我這是怎麼啦,”她忽然覺得自己夠神經質的,看到河邊堆著一堆衣服,就擔心起賴科來,賴科不是已經去了對稱之城了嗎?我怎麼擔心在這裏--可這堆衣服又會是誰留下的呢,人呢?看得出這男孩品味很不錯,衣服的風格很獨特,他應該很年青,像賴科一樣喜歡玩味深沉,所以喜歡黑色。

她抬起沉思的目光,這時她看見那兩個男孩離開她,悄悄地走向那座橋。她朝他們喊,“你們不能走開,這裏也許發生過人命案。”

她感到震驚,在她說這話之前腦子裏還沒有冒出這樣的想法。那兩個男孩也嚇了一跳,他們站住了,似乎在猶豫他們該不該轉來。

周綺瑟頓了頓又說,“你們快轉來,不然,警察也會找到你們的。”似乎周綺瑟也接受了自己突然冒出來的這個想法,一個人總是在冥冥中接受一種命運的安排。她相信這些衣服,很可能關係到衣服的主人--那個年青男孩的生命。

最後這話生了效,兩個小男孩慢慢地走回來。周綺瑟注意到,他們邊走邊互斥怨言,不時拿目光朝她看。走到她跟前,那個戴深藍色耐克線帽、年齡稍大一點的男孩,從上衣口袋裏掏出錢包和手機默不做聲地遞給周綺瑟。周綺瑟注意到手機和錢包一滑到她的手上,男孩就像是甩掉了一顆定時炸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