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慌得董聞連忙答拜道:“嶽母是尊長,如何行此禮?且引我去看嶽父來。”艾氏引董聞至昊泉榻邊,原來昊泉在舟中時,病已八九分。後雖得見子媳,心裏放寬,無奈病已入骨,不可救治。到得家中,僵臥在床,奄奄一息,看看待斃。見了女婿,眼中進出淚來。董聞驚問道:“嶽父為何一病至此?”昊泉道:“你如今是一位大貴人了。多謝你親來問我。”董聞道:“小婿依舊是小婿,何出此言?”昊泉道:“你舅子犯了死罪,若不是你相救,性命不知那裏去了。這畜生屢次得罪於你,難得你大度優容,我自恨當初不識好人,不曾厚待得你。今日蒙你大恩,好生慚愧。我要起來,拜你一拜,總奈起身不得。”董聞道:“說那裏話。小婿是半子,與老舅便如弟兄一般,患難相救,理之當然,何煩稱謝?嶽父如今隻以將息病體為重,休把閑事掛在心上。”昊泉道:“我病多應不好了。
我死之後,還望你看顧我後人。”說罷,淚如雨下。董聞也揮淚道:“這不消分付。隻是小姐還望你病好,莫便說這短話。”當下董聞又安慰了他幾句,作別回家,告知淑姿,明日淑姿也到家中去問病。艾氏姑媳兩個見了,千恩萬謝,自不必說。淑姿到父親榻前看視,隻見昊泉一絲兩氣,麵已脫形。白珩坐在床邊,替他摩足,揮淚對妹子道:“爹爹今日昏迷了幾次,不比昨日清爽了。”淑姿涕泣道:“不想爹爹病得這般模樣。”艾氏指著淑姿對昊泉道:“你女兒在此問病,你可曉得麼?”昊泉張目看了一看,把頭略點一點。淑姿含淚問道:“爹爹可有甚分付?”昊泉哽哽咽咽,捱了半晌,捱出兩句話來,道:“你休記我的不是。我死後,還望你看顧我家。”淑姿掩麵涕泣,未及回言,隻見昊泉看著兒子,又捱出兩句話來,道:“我沒甚分付你,隻教你自今以後,切莫怠慢窮人。”白珩聽說,也點頭涕泣。正是:
知過一念,臨終乃見。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昊泉說罷,便昏迷了去。眾人再三呼喚,過了一盞茶時,方才複醒轉來。淑姿見這般光景,便教白珩及早去備辦後事,自己且不回家,隻在房中,與艾氏姑媳做一搭兒坐著,守候病人。守到黃昏時分,看看痰塞氣短,三更以後,嗚呼哀哉,伏惟尚饗了。可歎柴昊泉一生慳吝,不曾幹得件好事。看他所作所為,好像自己沒死日的。今日奄然長逝,究成何用?然前日舟中得病,幾乎死於道路,今得安床而死,兒女送終,也算勾了他了。正是:
堪歎財翁性本慳,一生錢與命相連。
多藏到底成何用,安得攜金赴九泉。
董聞知柴昊泉已死,即親來送殮。淑姿十分哀痛,賻真極厚。董聞又指教柴白珩喪禮,替他主持喪事。這些親朋,與合城紳士,看董尚書麵上,都來吊奠,好生熱鬧。艾氏與白珩團董聞光輝了他,一發感謝不盡。董家親友有不喜柴家的,對董起麟說道:“柴家當初待令郎令媳何等薄情。今日令郎令媳如此待他,倒覺太過分了。”董起麟道:“說那裏話。從來娶媳隻論人,不論財。縱使嫁奩禮厚,萬一媳婦欠賢能,雖有嫁資,亦何足取?若媳婦賢能,便值黃金千兩,還要論甚嫁資?況且平心而論,憑你女家沒甚嫁資,到底女家吃虧,男家便宜。難道倒是男家折了東西不成?即使女家白白受了聘金,一些奩具也沒有,他把女兒送與人家做媳婦,替他主持中饋,還要生男育女,接代百年香火,這也十分勾了。常言道:娶妻的九子不忘媒。
媒人尚不可忘,何況妻之父母?至於為婦之道,雖以夫家為家,把父母之家倒算做外家,然公姑既當孝順,難道生身父母倒不當孝順?就是那沒爹娘的女兒,在叔伯身邊撫養長成,虧他婚嫁,還要把叔伯與叔伯母當做親爹娘一般孝順,何況真正親爹娘?《詩經》上說‘歸寧父母’,文王後妃,尚不敢忘自己出身之處。若忘了出身之處,便算不得淑女了。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多少為奴作婢的,幼時被父母把他賣了,他後來有了好日,還要尋自己父母來養在身邊,何況做了夫人。縱然父母當初薄待了他,亦何忍記恨在心。今小兒夫婦盡禮於外家,此情理之所當然,非為過分。”這些親友聽了這一席話,都道起麟見地高明,立心忠厚。柴白珩母子傳聞了起麟之言,愈加慚愧。想道:“他家娶媳婦,尚然論人不論財;如何我家當初討女婿,倒論財不論人起來?”母子兩個追思前事,十分愧悔。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