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開逸的窗簾把下午的陽光遮擋得嚴嚴實實,好像煤礦的巷道。

“說吧,什麼事?”錢開逸心滿意足之後,要給賀頓以切實有效的幫助。

賀頓一邊穿衣服,一邊說關於風格的問題。

錢開逸說:“你這麼急著穿衣服幹什麼?”

賀頓說:“不穿上衣服,我心裏不踏實。”

錢開逸說:“不會有人到我這裏來。你放心好了。就算有人來,我說你是我的女朋友,有什麼不可以的?”

賀頓說:“我不是你的女朋友。我已經是別人的老婆了。”

錢開逸譏笑賀頓“身子換房子”計劃,說:“不要跟我講那個下崗工人的事,我看不起他。”

賀頓說:“你用不著看不起別人,隻說看不起我就是了。”

錢開逸說:“我隻有佩服你。一個女人破釜沉舟到這個分上,別人無話可說。”

賀頓說:“你不用給我戴高帽子,我問你風格的事。”

錢開逸思忖了一下道:“洋氣。主要是洋氣。”

賀頓說:“這也不是時裝,和洋氣搭得上界嗎?”

錢開逸說:“你說心理師從哪兒來的?”

賀頓說:“心理學是一門非常年輕的學問,滿打滿算,在全世界也就一百多年的曆史。當然先從外國來的。”

錢開逸說:“這不就找到根源了?既然是舶來品,人們就有一種期待,希望它帶有異域色彩,而且要盡可能地華美。如果你弄得很簡陋,跟幹打壘似的,人們一進你的診所,就有老少邊窮的寒酸感。當然了,也不能華而不實,要有學術氛圍,要有一種先聲奪人的震懾感……”錢開逸說話的聲音漸漸小下去,倦意襲上眼皮。

賀頓悄悄起身離去。

方針就是燈塔。賀頓牢記“洋氣”兩個字,開始了大海撈針一般的尋找。其實單純尋覓“洋氣”風格的裝修材料,也不是很難的事情,比如羅馬柱,比如西班牙的仿古地磚係列,比如繁複的雕花板和小天使,千姿百態。但那價格,單是地磚一項,就能把預算洗劫一空。

功夫不負苦心人,賀頓終於在奢華密林裏找到一條勤儉小道。高檔品牌常常會有一些尾貨,質量沒問題,隻是存量很少,樣品也堆在犄角旮旯。如果是大宗買家,也沒法足量供應。賀頓開始了尾貨的淘寶之旅。要讓七拚八湊的東西符合整體規劃,色澤和諧步調統一,真不是一件容易事。賀頓走的是沉穩路線,但不是那種古舊陳腐的貴族氣,而是華麗和現代感很強的路數。基本色調為白色,夾雜著明亮的櫻粉和鵝黃色,給人以淡淡的溫和與興奮之感。有一間房布置成淡藍色,類似晴朗的天空和風平浪靜的海洋。因為人是來自海洋的,當人還是單細胞浮遊生物的時候,就被這種顏色浸泡,仰望天空的時候,看到的也是這種顏色(假設單細胞動物也有眼睛也能冥想)。艱難困苦的時候,看一看海,也許精神和肉體就能重新出發。

至於地板,賀頓挑選了一種最普通的強化木地板。柏萬福時不時地也參與意見。

“你知道強化木地板是什麼玩意嗎?”柏萬福滿臉不屑。

賀頓說:“你好像挺看不起它?”

柏萬福說:“那是。它骨子裏其實就是在塑料上糊了一層紙,紙上又抹了點耐磨的塗料。檔次特低。”

賀頓說:“謝謝誇獎。”

柏萬福納悶,說:“我沒誇你。”

賀頓說:“你笑話強化木地板,好像心理所檔次挺高,它配不上?”

柏萬福說:“你幹的事,我總覺得特高級。”

賀頓說:“我倒是樂意用紅木地板,可沒那麼多錢,高不起來。”

柏萬福說:“那你到底有多少錢?”

賀頓說:“刺探我診所的商業秘密?”

柏萬福說:“咱倆都是兩口子了,你還這麼防著我?沒準我還能給你幫點忙呢。”

賀頓想起柏萬福把保險賠償金都留給自己的事,雖說最後平安歸來一分錢都沒落下,但那份情誼千真萬確。就說:“我從朋友那裏借來了十萬塊,算開辦金,但這錢基本上不能動,將來是要加了利息還的。剩下的就是我和小希湊的。”

柏萬福捶著胸口說:“鬧了半天你是皮包公司。除了我媽的房子是真的,其餘都是泡沫。”

賀頓說:“還有我這個人是真的。”

柏萬福說:“我有點私房錢,讚助了你吧。”說著,把一個存折交給賀頓說:“小心收著,別讓我媽看到了。”

賀頓心存感激,說:“我給你打個借條吧。”

柏萬福連連後退,說:“可別這麼著,我消受不起。咱倆不是兩口子嗎,不是在一個床上睡覺嗎,哪能這樣生分!”

賀頓還是不由分說地找出一張紙,給柏萬福打了借條,說:“這是我的公司借了你的錢。咱們公私分明。要是我死了,你就找別的股東要錢。”

柏萬福伸手捂住她的嘴說:“別死了活了的,咱們商量地板。實木的最好,看著就上檔次。”因為出了錢,柏萬福講話的口氣也硬了。

賀頓說:“就算你添了錢,錢包稍鼓,也不能買實木的。在強化木地板裏挑好點的,在顏色上多下工夫,顯得比較高級就成了。反正過幾年之後,若是我們發達了,就可以重新裝修,那時候改天換地舊貌變新顏也不遲。若是根本就開不下去了,關張大吉,什麼地板也救不了命。”

柏萬福說:“我看紫檀木色的最好,有皇家氣派。”

賀頓搖搖頭,說:“你以為這是故宮?紫檀木色太霸道了。”

柏萬福說:“要不就用黃花梨的,透著富貴。一看就千年牢,叫人想起老字號。”

賀頓說:“不成。太古舊了,遺老遺少,和心理診所不相配。”她要牢牢掌握“洋氣”的大方向不動搖。燈塔一晃,細節就亂了。但她不能說這個話,怕柏萬福追問這是誰的主意,被她奉若神明。

柏萬福迂回:“那咱們就用黑胡桃木的。這兩年興這個。”

賀頓把頭搖得連身子都晃動起來:“不成不成。太壓抑了。”

柏萬福好脾氣,並不因意見再三被駁回而垂頭喪氣,反倒越挫越勇,說:“你嫌黑胡桃色重,那咱們就換成紅櫻桃木,這下行了吧?”說完,眼巴巴地看著賀頓,那神色似在乞求,也像表功。

賀頓不肯動惻隱之心,說:“不成。太甜蜜了。”

柏萬福無奈道:“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說什麼色行呢?”

賀頓說:“你說出一個顏色,我腦袋裏就出現相應的感覺,都不舒服。你一定要我說出哪個色更好,還一下子說不出來。要不然,咱倆來個現場辦公,到建材市場走一遭,也許就眼前一亮。”

兩個人相跟著出了門,來到建材市場木地板部。小姐迎上來說:“選木地板啊?”

柏萬福說:“就不勞駕你了,轉轉。”賀頓一言不發地在木地板的巷道裏穿行,在想象中鋪設著診所的地麵。

柏萬福大叫起來:“快來!這一款一定適合你。”

賀頓沒抱多大希望地走過去,一看,是蜜柚黃色的地板。柏萬福說:“這顏色多溫馨啊,像秸稈。”

售地板的小姐雖然被告知不必貼身服務,還是不遠不近地尾隨其後,聽到話音,馬上湊上來說:“這一款目前有活動,正在促銷。很多人家中都愛鋪這個色。今天是優惠的最後一天了。”

“我看就這種吧。促銷,還最後一天。”柏萬福摩拳擦掌。

賀頓不為所動,說:“正是因為大家的家裏都是這個顏色,我才不用這個色。”

柏萬福不解:“為什麼?”

賀頓說:“我不能讓他們賓至如歸。我就是要讓大家有一種陌生的感覺。診所不是家。”

柏萬福給鬧糊塗了,不敢再隨便出主意。賀頓獨自在木地板叢林徜徉。猛然間,一款地板強烈地吸引了她,不禁失聲叫起來:“就是它!”

柏萬福聞聲跑過來,說“誰?”

賀頓用手指著一款地板,像在指認一個久違的親人,說:“它呀!”柏萬福循著賀頓的手勢看過去,看到一款貌不驚人毫無特色的土褐色地板。

“就是它?有沒有搞錯?!”柏萬福百般不解,“土了吧唧的,像泥巴。”

賀頓喜不自禁,說:“對啊,就是要這種像泥巴的色。多協調啊。”

柏萬福說:“我看你瓷磚牆漆的顏色都挺鮮亮的,偏偏地板這麼悶?”

賀頓若有所思說:“大地當然是樸素的,如果人腳下的土地變得花裏胡哨五彩繽紛的,就沒了根基。沒錯,診所的地麵一定要用泥土的顏色,給人紮實和穩定感。叫人一進了診所,就像踩到了真正的黃土高坡。這一定是中國人心靈深處的基因密碼。”

市場嘈雜,柏萬福聽不清後麵的話,知道賀頓鐵了心要買這款大智若愚的地板了,就去跟小姐商討價格的事,沒想到價錢還挺貴。

“是不是質量特別好啊?”柏萬福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