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入夏。有天放學,大家相邀去河裏洗澡。大家都在淺水區學“狗刨”,兆龍逞能,踩著水下細沙向深水區走去。到了齊胸深的地方,他轉身向大夥招呼:這兒水涼快,舒服。
不料水下沙滑動了,帶他入深水激流裏。真如皮球般,一浮一沉,隨波滾動。小夥伴們慌了,齊聲大喊:
“好得噻(好玩)呀——皮球滾囉!”
人一慌,不知自己喊什麼,隻知盡力發聲,叫人來救。
一個路過的壯漢,噗嗵跳入水中,幾經擊搏,把皮球撈了上來。一上岸,壯漢就左右開弓,狠狠甩了兆龍幾巴掌,“啪啪”的掌聲分外清晰。他說:深水裏有水鬼,專抓不聽話的臭小子,這兩巴掌的響聲,是告訴水鬼,我已教訓了這小子,你快走吧!
聽得眾小子汗毛直豎,大熱天的有人還打寒戰。這是我第一次聽說水裏有“水鬼”,其狀如猴,金黃毛發,雙眼如燈。好在,兆龍吐了一灘黃水,沒事了。從那天起,兆鳳常跟蹤兆龍,寸步不離。
兆鳳在一群野孩子身邊,實不容易。野孩子光著腚在眼前晃。她坐在岸邊,眉毛微皺,一邊的嘴角被兩顆小白牙輕輕咬住,唇稍微內卷,顯得幾多無奈。幸而常有琤琤護著。
四
小夥伴們在河邊洗淨身子。許多人光著身子,都不敢回溪邊拿衣衫和戽水工具。他們蹲在岸邊一棵桐樹下,苦著臉,幹耗著,等天黑。
太陽剛躲入西山,湛藍的深不可測的天空,如火苗嗶嗶剝剝地燃燒起來,把小夥伴的臉都染紅了。要是往日,他們會迎著燦爛晚霞歡叫。今日卻興奮不起來,心焦地罵霞光,恨它不早些消失。黑暗才能遮住光腚,黑暗溜進家門,大人不會察覺丟失了東西。
偏偏今晚月亮特圓,地上如潑上水銀,汩汩生輝。小夥伴們遮遮掩掩地沿著城牆邊的陰影,往城門走去。牆根草叢裏,飛起螢火蟲,尾巴發出閃閃爍爍的圈圈晶瑩剔透的光,似乎在小夥伴身邊點起小燈籠,恨得他們牙癢癢的,揮手驅趕。
南城門近了。琤琤眼尖,指著城門上方說:
“瞧,掛著人頭。”
從城堞上挑出一竿竹子,尾端掛著個人頭。人頭雙耳穿著鐵絲,披頭散發,看不清麵目。兆龍好奇心起,跑到竹竿底下,抬頭細瞧。不知是露水,還是人頭上的血汙,忽地飄下幾滴,灑在兆龍臉上。他嗷嗷叫著,掩麵奔入城門洞。小夥伴跟著擠進厚厚的、包鐵皮的木城門,穿過黑冬冬的城門洞,到了街上就散開,撒腿回家。
我回到家,臉發青,人發呆,喉頭如卡塊石頭,水進不了,飯也咽不下。丟了背心,頭上還沾有泥巴草屑,爹黑著臉,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娘卻沒罵我,還幫我洗澡,好言相慰。晚上,娘還在我房間裏,伴我睡眠,拍著我肩頭,唱起兒歌:月光光,照四方……
我呼吸漸漸順暢了,仿佛回到幼兒時代,在娘懷裏,聽娘唱兒歌。
兒與娘親呀!難怪,每每回家,第一句話就喊:“依婭(娘),我回來了!”沒聽到娘答應,就滿世界找。就是遇見爹,開口也是:“我依婭呢?”瘦高的爹,總是鼻子一哼,不睬我。
事後,琤琤告訴我:兆龍回家後,發高燒,滿口胡言亂語。他爹老俵,既開店,又坐堂診病,自己熬湯,治了十幾天才起床。現在像泄了氣的皮球,軟塌塌的。
林瑜膽大,第二天就去溪邊找衣服。他家窮,丟了衫,爹會揍的。結果,大熱天的,除了一具臭腥腥的無頭屍,及漫天飛舞的金頭大蒼蠅,什麼也沒有。
被砍去頭的是誰?街坊有的說是傷兵,有的說是土匪,有的說是夜裏進入警察局的大盜。說者都言之鑿鑿,至今還是個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