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直陰著。四外寂靜無聲。而且就在這一刻,刮了一天的風突然停了。請記住這個日子:1998年10月11日。
請記住這個地點:新疆塔裏木東端的羅布沙漠深處的荒村阿不旦。
這是羅布人當年的首府阿不旦被廢棄整整100年之後,首次出現探訪者的時刻。
自從19世紀末——1898年——因為環境的惡化,羅布人舉族撤離他們的家園——漁村老阿不旦,百年間的滄海桑田,山穀為陵,使這羅布荒原的繁榮重鎮變成了自然界向人類示警的樣本。
目前居住在若羌縣米蘭鎮的熱合曼·阿不拉,是即將在三個世紀中生活過的羅布老人。正是由他帶領,我們終於抵達了這羅布人最後的“伊甸園”。因此,也給予我親手結係起中斷了百年的光陰的機遇。我就是這阿不旦村一個世紀以來的第一個來訪者。此刻在我的心中,充滿了複雜難言的情愫。
熱合曼逐一為我指點著他的父輩生活過的地方——每一個破敗的茅棚和每一條小路。而每一個沙包之下,就是一個羅布人的宅院。
那個位於古河岸邊一片高高的台地上的占地頗廣的村落,如今已為沙丘湮沒。在村落中心,有一個巨大的棗核形深坑。那不是一段為積沙阻塞的古河,也不是當年由村民們挖掘的水池。看到我困惑的麵容,熱合曼說,這就是朔風的“傑作”,這沙丘,這溝壑,都是羅布人離開之後才出現的。而那裏——那個深坑所在,原來是村民聚會場所。
而那密集得幾乎插不進一根鉛筆的蘆葦,那如同大地經絡般的網狀水係,那挨肩擦背的魚蝦水禽,則追隨離去的人類而消失幹淨。
一個世紀以來羅布人的死死生生,進入人類曆史時期以來羅布荒原所經曆的興衰輪替,已經足以使曆史為羅布人記上特殊的一筆。而我來到的古老村落阿不旦(考納阿不旦),原本是我們的先民進出羅布荒原的標尺,是羅布荒原生命生生不息的樣板。
從19世紀70年代開始,因為探險家的抵達,羅布泊和羅布人才逐漸為世人所知。而20世紀的西域探險,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始於已經習慣於冷落寂寞的羅布荒原。由於有神秘古國樓蘭,有“遊移的湖”——羅布泊,有一支承受環境惡化的重壓,固守先民軌範的羅布人,在這世紀之交的時刻,羅布荒原日益受到舉世的關注。
20世紀即將過去,“中亞地中海”——羅布泊已經滴水全無。羅布人曾經興旺的首府阿不旦最終成為羅布泊的“棄嬰”。在這起伏跌宕的百年間,苦守故址廢園的羅布人是怎樣度過的呢?就人與自然的關係這個宏觀課題而言,羅布泊與羅布人給我們提供了什麼特殊的教益呢?
……一道龍卷風在大漠盤旋。古人曾以“大漠孤煙直”來比擬寥廓天宇之下的龍卷風。那麼,“長河落日”究竟在哪兒呢?
熱合曼在一座為沙丘半掩的故宅前沉思。“您在想什麼?”我問。
這百歲老人困惑地搖搖頭,他用手隨意抹了一下眼角。這個早就喜怒不形於色的世紀同齡人,在自己當年的家園麵前流下了眼淚。他自語般說道:“原來,這裏遍地是蘆葦、胡楊和湖沼,老人、孩子就在村頭分享著陽光。‘阿不旦’這個詞,在羅布方言中的意思就是‘水草豐美,適宜人居住的地方’。可現在隻有沙包、堿灘、幹河、荒漠。這個變化究竟是怎麼發生的呢?”
我巡視著附近簇擁在一起的沙丘和遠處龍卷風攪起的塵柱。我知道,這個問題目前還沒有人能夠回答。然而已經有人在不懈地追索著它的答案了。
麵對沉寂百年的阿不旦漁村,我的腦海浮現出20世紀間出現在羅布荒原的一些往事。其中包括自1984年以來十幾年間,我自己對羅布人的一次次探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