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大光
五溪是個古老的地名,早在東漢時就見諸典籍,唐宋文人唱和多有提及。今人遊湘西,津津樂道者多為張家界、天子山、鳳凰、王村,五溪已隱於曆史深處,鮮為人知。作為地理概念,沅江以上,酉水、錦水(下遊稱辰水)、舞水、巫水、渠水諸流域,包括湘黔桂鄂渝交界處,盡在五溪之中,其範圍比湘西要大。這些並不是必須把五溪從曆史中請出來的理由。自古以來,五溪不僅作為一個地域概念,更要緊的是作為一個文化圈,被記載和流傳的。打開湖南地圖,向西看去,武陵、雪峰兩大山脈,與五溪諸水翻覆割切,縱橫交錯,山重遏水曲,水疾截山峭,造化難得如此耐心細致地營造著險惡。東漢名將馬援率軍過五溪,曾留下“滔滔五溪一何深,鳥飛不度獸不敢臨”的詩句。依常理,如此環境並不適宜人的生存,世道卻像一台從來不按常理出牌的賭局,戰爭,天災,苛政,亂世生不平,五溪倒成了避亂趨貧、求安涉險的福地。古往今來,敗走的部族,逃災的流民,避難的遷客,世代不絕,遂以五溪為家園,凶險中搏生存,淬煉成堅忍慓悍倔強的性格,史稱“五溪蠻”。偏偏五溪又得水利之便,西溯雲貴,東下瀟湘,和平時是商賈險中求利的通道,戰亂時又成兵家必爭之地。既封閉保守又通達寬容的地域特性,致使文化的流轉與積存在此得天獨厚。盤瓠文化,巫儺文化,中原文化,巴蜀文化,媽祖文化,多種文化在退守中進取,碰撞中融和,留下的痕跡與自然山水一樣奇詭而富麗。商品經濟大潮中,不少地方在爭奪文化資源,炒作、製造仿文化、假文化。來五溪的人卻意外地發現,這裏保存著如此多樣如此完整的真文化、元文化,許多隻有在博物館裏才能看到的文化形態、藝術品種,還活生生地存在於五溪百姓的日常生活中。五溪文化剛剛掀開一角,就引來世人的驚歎。
我對五溪的了解,得益於夏長陽。與長陽相識二十年,來往密切是他主編《五溪》文化雜誌之後。其時,他在廣東闖蕩多年剛回懷化,有感於生在五溪卻對五溪文化的價值渾然不覺,他開始有意識地搜集、挖掘五溪曆史文化遺產。五溪是一個跨地區多民族的文化圈,曆史形成的行政區劃各自為政,加之山高灘險、草深林密,造成五溪文化既深厚複雜又散亂隔膜,文化形成的片斷細節生動而清晰,總體的輪廓和線索卻含混迷蒙。即使在眾多文獻中鉤沉爬梳,得到的常是些相互矛盾的片言隻語,如雪泥鴻爪,難窺其堂奧。長陽隻有更多地依靠實地勘察。五溪兩岸的山路上,依水而建的古鎮古寨古屋古寺古碼頭,在在留下他的足跡。電話裏,我常能分享到他尋訪的收獲和激動。這其間也有失望和痛惜,“心中突然冒出了悲哀和祈禱”。家鄉-五溪,以無以言傳的神啟牽動著他的心。愛,有時就是平實地表現為一種耐心。長陽以巨大的耐心,集數年之功,將散落的斷續的五溪曆史文化印記,一點一滴地掇拾串結起來,形成一部脈絡清晰的書。在他之前沒人做過的事,他做成了。《走進五溪大湘西》當之無愧為五溪文化第一書。
可貴的是,長陽不僅作為五溪文化的記錄者。麵對那些古鎮古寨古巷古碼頭的興衰美奇,他反複思索,以批判的眼光力圖找出興衰及美奇的原因,揭示其本質。他把五溪當作母親,寫作就是與母親的坦誠對話,相知的親切貫穿全書。他寫鳳凰,我為他捏一把汗,生怕這個曝光率太高的名字令他難脫窠臼,誰知他在曆數鳳凰的諸般風流之後,甩出這樣一段結語:“鳳凰雖小,但一直作縣城,一直沒有搬遷,一直默默地包裝著自己,它的野心與思想,一直在向外擴張著,滲透著,突圍著,不是這樣,它不會有今天的漂亮與年輕,誘惑與影響。”寫到錦水,這條故鄉老屋前流過的大河,他的情緒更複雜,溫柔細密又透著一些感傷:“錦江水清澈見底,每年大半時間是寧靜的。要想強烈感受錦江水的存在,隻有春天的端午水。端午水在這個時間裏,吃夠苦頭也出盡風頭,因為它是‘竿子水’,從崇山峻嶺的岩縫裏擠出來,將錦江擠得滿滿的,有壯麗的一麵,也有凶猛的一麵,要看錦江水的多種麵孔,隻有錦江端午水才能體會到。我從小已經體會到它的多麵性,春季的強悍,夏季的無奈,秋天的溫柔,冬天的平靜。”
長陽寫五溪,既有史家之筆,也有詩家之筆。有時興味所至,難免誇張鋪排,雖有欠嚴謹,卻動人以情。正像曆史的演進端莊嚴酷,也湮滅不了浪漫的傳說流傳至今。長陽說,這部書“一半是客觀的,一半是我自己的”,此話中肯。
五溪文化博大龐雜,非一人一書能窮盡。《走進五溪大湘西》隻能視為五溪文化的序言或綱要。永文已有進一步的寫作計劃,擬將五溪文化這部大書的章節段落逐一展開,深耕細作。這是我所期待的。我曾走馬觀花地跑過五溪兩次,那是在瀏覽本書之前,現今有了這個向導,我會更自覺地走進五溪。若五溪不棄,在眾多五溪文化的“粉絲”中,算我一個。
2007年仲秋於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