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木微笑著從村街上走過,他覺得走得有點生硬造作,還有點趾高氣揚。特別是那笑,牽扯的嘴角都發緊,好像僵在臉上。
大概他從來都沒有這樣正兒八經,人五人六地在村街上走過。
聽說你爹要回來?有人問。
下午就到。二木底氣十足。
台灣人有的是錢,怎麼也得給個十萬二十萬的。二木你小子發了。有人這樣打趣說,也有人順著往下說,台灣人給的是美元,那就是一百多萬人民幣啊,二木這下子成了百萬富翁了!
二木挺了挺胸,好像真有許多錢別在腰包裏似的。人走運時馬走膘,時運來了,屎殼郎都給他做蜜,擋都擋不住的。
二木的父親陽開三,1948年逃往台灣,後來做起了生意,一來二去就發了財。陽開三天生是聰明人,又看準了門道,投巨資建起了幼兒園(台灣叫幼稚園),搞得很有特色,紅紅火火,幾年下來,台北出現了十幾家陽氏連鎖幼兒園,分號開到了東南亞諸國,陽開三升格為億萬富豪。
陽二木是陽開三留在大陸的遺腹子。
當然,陽開三在台灣又娶了個夫人,有了一雙兒女。而二木娘卻恪守婦道,為了孩子不受欺負,終未再嫁。臨咽氣,娘一手攥著二木的手,一手指著台灣的方向,說了聲你爹……就僵在那兒。裝斂時二木想把娘的手扳回來,但未能如願。當時二木就想,爹對不起娘。盡管爹對他來說隻是個遙遠的存在,像一團霧,朦朦朧朧,但他終是有爹的兒子。有爹,卻見不著爹,這是幹著急沒辦法的事。安葬了娘以後,二木發誓,如果哪一天那個沒進過家門的爹來了,他決不認爹!
人都說親骨肉血脈裏親,當父親從那個遙遠的小島上寄回了幾張照片和一封家書時,陽二木還是流出了說不清滋味的淚,猶疑再三二木還是給這個遙遠的存在回了信,並附了一張全家照。
爹馬上回了信,說是清明節的前一天一定回大陸,好給二木的爺爺、奶奶以及娘上墳。
可哪兒還有什麼墳啊!前幾年一陣風刮過來,上級指示叫平墳造地。一開始村裏還頂著不幹,後來上級領導發了脾氣,要撤村長的職,村長這才急了眼,先把自家的祖墳平了,然後三下五除二,帶領民兵平了金村所有的墳墓。現在一眼望去,土地平展展的,甚是開闊。每到清明,村裏人還是燒香擺供,祭祀祖先,不過大都是在地頭上找個大體的方位磕幾個頭了事。可上墳的是從台灣來的爹,不是村子裏的老百姓,是幾十年來第一次上祖墳,是不是可以照顧一下,在地裏堆個墳頭,讓老爺子像模像樣地了卻一樁心願?二木拿不準。聽說如今對台胞優待,也不知道在這件事上能不能照顧一下。
二木的腳步從得意忘形到猶豫不決,隻是瞬間的事。
離村長的高牆大院越來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