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那天換了頻道,便是一個嫵媚女子,古裝秀麗,正在唱《紅樓夢》插曲,“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聲音婉麗,形態妙曼。心想這小女子厲害,扮相聲線一流,上天哪,偏心……心思恍惚中,突然嚇一跳,女子開口說話,卻是男中音!
鬧了半天才明白,男角反串。可是,他怎麼可以串成那樣,比女人還女人,那手勢,身段,眼神,還有,那如仙如魅的聲腔,簡直迷死人。
不久,有了一個機會,現場觀看梅葆玖先生的《貴妃醉酒》,這次思想很有準備,都知道梅先生反串,所以,當開場的京胡竹簫咿呀半天,心中頗為平靜。然後,一個紅裙金釵的背影從台側移出,醉步嫋娜,柔媚若柳,突又聽得一聲嬌嗬“擺駕……”,啊,所謂“簾未啟而已眾目睽睽,唇未張而已聲勢奪人”,這是梅葆玖先生?這是七十多歲的梅先生?暗自吃驚,這哪是古稀身姿,分明拾捌廿二。
然而,梅先生說,他比不上父親梅蘭芳。
在讀唐德剛的《梅蘭芳傳稿》之前,所知道的梅蘭芳止於抗戰蓄須明誌,還有反串,別的比較模糊。但對他走過晚清、民國、新中國三個時代,載沉載浮,有驚無險,還是比較好奇,究竟,什麼訣竅佑他穿行於民國社會的大江湖中?或者說,什麼原因使每一朝當政者,都對他禮遇有加?
《梅蘭芳傳稿》是一本充滿種種暗示的書。這樣說,是因為唐德剛在書裏總不會把話說得很滿,單說一半,或隻及邊緣,讓讀者自己摸索著、思索著走向圓心——對我來說,既挑戰自己的思想高度,又昭示作者的清醒程度。這種閱讀充滿誘惑。
讀《梅蘭芳傳稿》之前,隻讀過唐德剛的《胡適口述自傳》,胡適先生口述,唐德剛先生用英文記錄後譯成中文。書翻完,不甚了了,皆因胡適之先生離得太遠,我不是張愛玲,再不會有仰慕的幸遇,在書裏仰視一回,已算有緣。《梅蘭芳傳稿》不同,其實《梅蘭芳傳稿》收在《五十年代的塵埃》(中國工人出版社2008年12月版)裏,除此外,還有唐德剛的小說和散文。我以為,讀《梅蘭芳傳稿》已足夠,因為,你需要時間消磨,一旦把文字讀懂,後麵的散文小說也許隻屬添足——非說不好,不可同日而讀也。倘哪個出版社肯拿《梅蘭芳傳稿》出單行本,再配上梅蘭芳劇照,那才過癮。
讀《梅蘭芳傳稿》,老想起朋友,她為一位逝去的表演藝術家做傳,書出版後贈我一冊,有些遺憾地說,本來還可以寫得更好,可是他家人不同意。原來,有些涉及藝術家的失誤,甚至不足的內容,都被刪掉,全書呈現正麵而完美的一麵。朋友說,其實寫那些不會有損形象,反而更加飽滿和真實,可惜了。是的,非常可惜,這樣的可惜,恒常充斥我們的閱讀界麵,讓人無可奈何。而《梅蘭芳傳稿》,卻完全讓我們釋放無奈,因為唐德剛說,“寫曆史的人不能因為愛慕梅蘭芳,便剪去了那梅郎弱冠時代傷心的一頁”。
這一頁是什麼呢?
唐德剛用了相當多篇幅,介紹了梅蘭芳小時候的生活背景,從“豪客(有錢有勢包妓女捧戲子之人)”、“像姑(唱青衣花衫的雛伶)”等專用名詞開始,講述晚清時期士大夫的荒淫無恥,以及對優伶尤其男伶的罪惡,然後他說,這個罪惡的淵藪,便是梅蘭芳出身的社會背景,由此可知他職業的性質。之後,又列舉了一些道聽途說的例子,如北京人傳說梅是西後麵首,又說受寵於隆裕太後,唐德剛先生均給予否定,“此說殊不近人情”,“亦不足信”,可又說“未可斷其必無耳”。究竟是、抑或否?對於這些完全沒有正式記錄的傳聞,唐先生選擇閃爍其詞。不說,是隱瞞,沒有了時代背景鋪墊,人物形象便成為空中雲彩,有形無根,飄忽模糊。唐先生何等高明,讓讀者自己研判吧。
多元的文化,讓他有了率性寫作的自由。他說,寫作是“一個流浪海外的中國知識分子”對祖國語言文字“留戀的溫情”,這種溫情,使他拿起筆便“東寫寫西寫寫”,沒有桎梏,也沒有掣肘。他寫的梅蘭芳,與他隔著一個太平洋,距離的曠遠,反而讓他有了更清晰的視野,更細致的觀察。
因為梅蘭芳是“像姑”出身,有很多達官貴人“捧”,加上他的天賦和祖傳,紅起來也就順理成章,很博得第一流文人學士的喜愛,為他設計唱工,改良舞美,重填唱詞,不亦樂乎。彼此之間如此投契和親近,唐德剛先生進而推斷,與這些人的友情,有沒有“靈魂深處一種愛慕不可得已之情”呢?如寶二爺之琪官兒——“無從考究”,唐先生點到即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