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欲望(1 / 3)

作者講述自己的身世/她表示/選擇講述這個故事的原因/是因為她一直不知道該如何結束/她想把這個故事再講一遍/以另一種可能性再講一遍/最後/阿特拉斯決定放下背負的世界/

對於我們所作的選擇,我尚有何可說呢?我在所有的故事裏選擇了這一個,是因為它需要我為結束而苦苦掙紮。現在終於快到終點了,所有的碎片都已經拚好,最後時刻即將到來。我並非首次抵達這個時刻,在我的全部生命裏,我似乎一次又一次地抵達著"最後時刻",然而,我發覺那裏並沒有最後的裁決。

我想把這個故事再從頭說起這正是我寫作的動機--我可以把故事不停地講下去。我不斷回到我不能解決的疑問之中,並非因為我愚蠢,而因真正的疑問永遠無法被解決。宇宙正在不斷膨脹。我們的目力越強,將發現越多的未知之物等待著被我們的目光所探觸。

小時候,我有一盞床頭燈,做成了地球儀的形狀。它就是一個地球儀。它就是一個被照亮的、光芒四射的宇宙。

像每一個孤獨的孩子,我通過閱讀來溫暖自己,試圖尋找同伴但屢屢失望,隻能結交那些日後不會與我為敵的朋友。

我們生活在戰爭年代。我父親參加了二戰。在1940年,我母親還是一位年輕婦女。他們收養了我。我在配給製和防毒麵具之中被養大了。可他們似乎從來沒有意識到,戰爭已經結束。他們仍然棲居在私人搭建的防空掩體裏,過著關門閉戶的生活,對每一個陌生人疑神疑鬼。而他們把那個防空掩體叫做"家"。

在戰時,我母親有一把連發式左輪手槍。她把手槍藏進吸塵器的抽鬥;還有六發子彈,她用石蠟封存在家具磨光劑的錫罐瓶裏。每當覺得事態危急,她就會把手槍和子彈統統拿出來放進餐具櫃。這就足夠了。

在那些左輪手槍之夜,我爬上床去,打開那個光芒照耀的世界。我在這個世界裏穿行,從一地到另一地。有些地方真實存在,有些則出於想象。在我的行走之中,我重構了一幅地圖。

我的旅程是一趟幸存之旅,從焦慮不安的夜晚抵達充滿希望的白晝。隻要燈火不滅,這個世界就仍然一片光明。這是一場秘密的守夜儀式,莊嚴神聖,阻止一切事物崩潰--對我來說,就意味著守衛我和我母親的生命,也是我惟一所理解的生命--但這不可能。

一本書就是一個世界。在閱讀時,每個人都能輕而易舉地接納多重世界。書本讓我們看到了生活的紛繁雜蕪、層層堆積。書本並非逃避,它們本身就是一個出口。

凝望著那盞光芒四射的地球儀,我在想,若是我的敘述永不停息,若是故事永無終點,也許我就能找到一條遠離世界的出路。作為我小說裏的一個虛擬角色,我自己已經擁有了一個逃離事實的機會。當孩子們長大之後,早晚將會駁斥這兩個所謂的事實:父親和母親。如果你繼續相信父母對這個世界的虛構,那麼你將永不可能建立起屬於自己的個體敘事。

我還算是幸運的。我一直都將父母拒之門外,不允許他們成為我生活之中的"事實"。他們對故事的敘述角度,我願意閱讀,但不會沿襲。我必須讓自己把故事從頭講起。

我不是弗洛伊德的信徒。我不相信自己能夠挖掘往事之沉漿,鑽開雜錯之斷層。那裏留下了無數痕印,風化、冰川紀、冰河期、流星撞擊、植物化石、恐龍……

沉積岩的頁岩如同一本書的書頁,每一頁都記錄了不同的當時生活。遺憾的是,這份記錄遠非完整……

我想把這個故事再從頭說起。那是惟一出路、惟一德行。我們所生活的世界是同一的,我的生活、你的生活都由同樣的元素構成。然而,每當我透過眼鏡觀望這些元素,它將色彩變換、光芒流離,我的世界從而有別於你的世界。我就這樣看待我所寫和將要重寫的一切。這並非意味著我此前所講述的一切失效。但它們並不完整。我隻想在燈光熄滅之前盡我所能。

至於所謂客觀性,純屬虛言。無論是合理、明朗化的,還是懷疑、猶豫或多義性,萬事萬物都與其表象相一致。我們能達到的最高期望值就是以充滿懷疑的方式,去生活以及去寫作。所謂主觀與客觀,更像是一對親密交纏的情侶。

繪畫、歌唱、舞蹈、表演或者雕塑,總之,你不能僅隻生活於生活中,你需要更多的作為,這就是生活的詭計。否則,即使老鼠也要度日。

你會將你的秘密地球儀隱藏於何處?口袋還是腦袋,或是在你的掌心?又或是像阿特拉斯那樣,背負在你的雙肩,成為一種永久的懲罰和記憶?

你把這個世界帶在身上,是把它當成一個護身符還是一副擔子?是把它當成一種魔力還是一種重負?

你是否適應這顆星球上的空氣?是否需要套上航天服來保護自己?上一次是什麼時候,你與另一個人裸身相對?上一次是什麼時候,你與你自己裸身相對?我會在看書的時候手淫。一隻手翻動書頁,另一隻手翻動我自己。它給我一種感覺,可以信任一間充滿不信任感的房子。我們互相窺伺著,捕捉一聲軟弱的歎息,或者一聲愛情的低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