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精神飽滿地進了家門,院井裏正巧站著他的兒媳婦宋麗娜。他情不自禁地衝她笑了笑,主動打了一聲招呼:“大成還沒有回來?”
“哼,回來有什麼用。”宋麗娜說。
內心喜悅的孔繁仁,這時的反應出奇的敏感,從兒媳婦的語氣中,他判斷出,她眼下缺錢花了。
兜裏那兩百塊錢好像動了一下,正搔到他的癢處,他嘿嘿地笑了起來。
“爸,遇到什麼好事了,這麼高興?”
“嘿嘿……”
“這麼高興,莫非是撿到了錢?”
“真讓你猜對了,得了兩百塊獎錢。”那兩張被揉皺了的百元鈔票,竟自己從暗處跑到了手上,明晃晃地展示給女人看。
宋麗娜眼睛亮了一下,又倏地黯淡了,輕輕地搖了搖頭。
兒媳婦的表情被孔繁仁捕捉到了,順口就說了一句:“你要是有用處,就拿去。”
兒媳婦的眼睛又被點亮了:“那多不好意思。”
“拿去就是了。”他補充道。
錢進了兒媳婦的口袋之後,他的心還是皺了一下,暗暗罵了自己一句:真是眼皮子淺,剛有這麼點兒喜事,心裏就藏不住,嘁!
宋麗娜轉眼就從街上買回來兩份肯德基,還讓了讓他,他說:“這東西,咱吃不慣。”
他咬他的菜根,喝他的門,謙卑地享受他喜悅的餘緒。
兒子回來了。
嗲聲嗲氣的笑,就一波一波地傳了過來。
起初沒在意,但喝到酒精能替人說話的時候,他飽滿的心情憋了下去:“蝬!”
他既罵的是那對騷情的人,也罵的是黯淡的自己。那不知節製的笑聲,讓他突然就看清了真正的自己:他的挺身而出,真的不是什麼義舉,骨子裏還是為了錢。包括他的勤勞敬業,也都是一個“錢”字暗暗地支配著。
他感到自己很不名譽,很可憐。
他還發現,對那對玩意兒(這時,寶貝兒子,也成玩意兒了),他雖然毫不保留地奉獻著,但一點兒也不愛他們。
厚厚的灰暗完全覆蓋了他。空中的明月也成了一把物質的鐮刀,鋒利地割著他的骨肉。“活著真他媽的沒什麼意思!”
他想到了死。
他朝空茫裏巡視了一番,看到了牆上的一個電門。
他兀自笑了笑,徑直走了過去。
一道藍光閃過,他被重重地摔在地上。雖然癱軟著,但知覺全在,奇怪了,怎麼就電不死?
他懷疑自己決心還不夠大,毅然站起身來,再次徑直走過去。
又是一道藍光閃過,他重重地倒了下去。知覺漸漸離他遠去,他還來得及幸福地叫了一聲:“痛快!”
“你真是越來越不正經了,竟然直挺挺地躺到了地上,你就不興少喝點兒?”
他聽到了老伴的聲音。
他知道自己還活著,隻不過是醉過去了一會兒而已。
他羞愧地爬了起來,躺到床上,眼淚鋪天蓋地而下。自己真是個賤人,連閻王老子都不待見了。
罷了!他想,既然死不成,就幹脆沒皮沒臉地活下去。
他醉酒之後,有個習慣,就是死過去一般酣然入睡。可今天卻怎麼也睡不著,眼前總有影像晃動—一會兒是窯體緩緩地往下坍,一會兒是宋麗娜猩紅的嘴倉鼠一般啃齧肯德基,一會兒又是孔大成躺在媳婦肥白的大腿上安詳得不知羞恥……影像晃動得他頭很疼,心緒很煩躁,感到溫柔的夜色像蓄了過量棉花的大被子,捂得他透不過氣來。“蝬!”
罵過了也不輕鬆,索性坐了起來。
他打開了電燈。
素日的燈光如豆,今天霎時就白了一大片,像正午的日頭,晃得老伴怨了一聲:“你抽什麼風?”
“嘿嘿,我要學一會兒《老三篇》。”
“你是癔症了。”
他懶得跟老伴辯白,徑直從倉櫃裏取出了那本珍藏的紅書。
年輕的時候,他是學講用的先進分子,很是風光了一陣子。記憶雖已塵封了多年,但一撫摸到那紅色的封麵,灰暗而多皺的心,立刻就明亮就舒展了。
醉眼也不朦朧,每個字都清楚。
他嘴唇無聲地嚅動,老伴知道,那是他在用心讀呢。她用被子蒙上了臉,因為是個不想心思的人,很快就睡去了。鼾聲很響,孔繁仁不免有些厭惡,搖了搖頭。
雞叫了兩遍,他感動了兩遍,因為雖然日子跟以往大不相同了,然而還能聽到雞叫。但是感動之後,他生出一種困惑:《老三篇》的內容依舊,怎麼感受卻有些莫名其妙?白求恩為什麼不遠萬裏來到中國?是因為他與老婆的感情不和,想躲她遠些;張思德為什麼到深山裏去燒炭?是因為離偉人太近,手和腳不知怎麼放才好;愚公為什麼要移山?農村裏有句俗話,眼不見為淨。眼不見的東西就是沒有,是不會讓人動心思的。可山偏偏就在他眼前,他堵得慌。
他們其實跟自己沒什麼兩樣,都是常人的煩惱鬧的。
他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朝自己的腳脖子上狠狠地掐了一下。
竟感覺不到疼。
芡,這些年,聽到的,見到的,經受的,亂些,雜些,能夠理解的少。總以為不理解的,就像耳旁風,刮過去就結了,沒想到也會在心裏落下一些種子,還偷偷地長出一些怪草來。我孔繁仁到底也不是過去的孔繁仁了,“歪”了不少。
為什麼還吃醃菜?是口味。
為什麼還吃攤坨子?還是口味。
日子過得這麼皺巴,與孔大成和宋麗娜有什麼關係?還是該死的口味。
他把自己弄羞愧了,覺得真不該動摸電門的念頭。
都是幾口貓尿兒鬧的。他對自己說:“今後,應該活得皮實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