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低微的姿態,讓孔繁仁又氣又憐,且有一種隱隱的受用,他覺得自己的地位高了起來。
奇怪地,在這種又窮又屈辱的生活麵前,孔大成居然能夠平靜地忍受。起初他還抱怨自己的工作又髒又累,現在他好像很怕失去這份工作,任勞任怨。
孔繁仁感到一點欣慰。這人,隻要認命就好。
一天他從電視上看到,鄉下打工的人也應該跟雇主訂立勞動合同,而自己在磚廠裏已經十年了,還是一個不明不白的身份;一旦幹不動了,跟誰去要個說法?他有些擔憂,想向孔大成討個主意。待小兩口吃飯回來,他推開了兒子的房門。
宋麗娜的裙子很短,坐在沙發上,滿眼都是她白花花的大腿。兒子就躺在她的大腿上,眼睛合著,馴順得像個吃飽了的貓一樣。這個情景讓他很尷尬,他幹咳了兩聲,想退出去。兒子睜開了眼,身子也不欠一欠,擺擺手:“爸,你坐。”
他反而慌亂了,連連說著:“我沒事,我沒事。”像做賊被發覺了一樣,羞羞地退了出去。
到了院子裏,他喉頭熱了起來。他明白了,對宋麗娜那玩意兒,兒子是真心稀罕的,稀罕得都沒了囊勁兒(腰杆兒),甘心情願地養她了。
這男女之間,還有這種愛法?他問自己。
真是沒道理。他搖搖頭。
回到自己的屋裏,在十五瓦的昏暗燈光裏,老伴正屈著身子擦倉櫃。他心裏很酸:“黑燈瞎火的,你擦它幹嗎,又沒有人來。”
“嘁,幹幹淨淨的日子是過給自己的,又不是讓人瞧。”老伴說。
他的心依舊地酸,酸到心尖兒上了。他覺得這幹淨真是無用,幹淨得他們老兩口之間很隔膜。
“明天跟我去醫院,治一治你的肋膜炎。”他劈頭就說。
老伴一愣:“你今兒個怎麼了?”
“你沒看見孔大成那小子整天欺哄咱那兩疙瘩錢?趕緊派上用場,省得他惦記。”
“你跟兒子置什麼氣?”
“他不是我兒子。”
第二天孔繁仁果然硬拽著老伴去了醫院。
倉櫃裏的那個布包,有理由敞開了身子;但依舊待在那裏,它待習慣了。
孔大成再跟他要錢的時候,他別有意味地一笑,對兒子說:“跟我來。”他掀開倉櫃,指指那個敞著身子的布包,“你看,它空了。”
孔大成知道父親在嘲弄他,但他沒有發作,因為他知道,布包裏的錢是給母親看病了。鄉下人根性中的一點孝道,給了他一點忌諱,他不能胡說八道。心中的不平無處發泄,他狠狠地朝空茫裏瞪了幾眼,並且用力地啐了一口,他覺得,自己的難堪與苦惱是空茫裏的一個什麼東西造成的。
孔繁仁哆嗦了一下。因為他分明感到,在生活的無奈麵前,年輕的兒子和年老的自己感受是一樣的。這種相同,使他的痛苦深了一些。
孔大成隻能婉轉地規勸宋麗娜,央求她改一改習慣,把日子弄得簡約一些。
簡約的日子過了一些時日,宋麗娜再也不能忍受,悄悄地出走了。
孔大成從原來那家歌廳裏找到了她,用自殘了一根指頭的方式,把她“請”了回來。
麵對孔繁仁幽怨的眼神,宋麗娜竟一點愧色都沒有,反而仰高了臉子直視他,且堆著一種莫名其妙的笑。
這讓他明白了一個道理:兒子的矮,原來就是自己的矮。
他恨她,從這天起,他一句話都不跟她說了。
家庭氣氛雖然沉悶,宋麗娜職業性的笑聲卻越來越響亮,像一把刀子,任性地遊弋在空氣之中,刮碎了孔繁仁的骨頭。
他連自己的兒子都不理了。
孔大成進了父親的房間。父親正嚼香菜根兒,喝門。“爸,能不能給我一杯?”父親像沒聽見一樣,吱地喝了一口,把杯子重重地墩在桌上。為了打破僵局,孔大成端過父親的酒杯,喝了一口。父親抬手就把杯子中的酒潑在地上,重新滿上。
“爸,你能不能不這樣?你跟個女人置什麼氣?”
孔繁仁愣了一下,把滿滿的一杯酒一口倒進肚裏。
空酒杯剛被父親滿上,孔大成一把搶過來,全部倒進肚裏。
母親看到這個陣勢,抄了酒瓶子:“你們爺兒倆是要爭著把自己灌醉了,好理直氣壯地現眼。”
“把它給我放在那兒!”孔繁仁吼道。
“就知道跟我凶。”酒瓶子又怯怯地回到原處。
孔大成把瓶子抄到手上,把裏邊的內容全部控訴到自己的肚裏,然後娓娓地說道:“爸,知道你心裏氣,可麗娜心裏也氣,一到半夜她就止不住地哭。”
“蝬!我隻聽見她貓叫春的聲音,從來沒聽見她還能發出人的聲音。”
孔繁仁不開口則已,一開口就這麼刻薄,孔大成回敬了一句:“爸,你是越來越不會說人話了。”
孔繁仁白了兒子一眼,囁嚅道:“那她還這麼擺譜兒?”
“你知道她為什麼這樣?”
“我哪兒知道。”
“她是因為自卑。”
“原來這家人是他媽的矮到一塊去了。”孔繁仁心裏歎了一下,嘴上卻反問道,“這會是真的?”
兒子沒有回答,隻是衝他笑,笑得怪怪的。
“爸,麗娜在這個家裏,不求你對她多麼好,隻要你能給個笑臉就是了。”兒子撂下這麼一句話,扭身就出了房門。
“鬧來鬧去,還都是我的不是了,嘁。”孔繁仁木在那裏。
不過從這天起,兒子像換了一個人似的,再也不跟他伸手要錢了。
接下來的日子好像很平靜,倉櫃裏那個布包,又漸漸地支棱起來。孔繁仁心裏踏實了許多。他覺得這才是日子—再窮的家庭,也是應該有幾文存款的。
但這段時間裏,出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孔大成的臉上,總是隔三差五就有幾道抓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