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長大了,在一個親情氤氳的時刻,他給兒子講過這個故事,為的是炫耀老子的智慧。今天看來,他犯了一個大錯誤—因為授人以柄,在最該莊嚴的時候,也隻能承受輕蔑了。

“冤家啊!”他找不到做父親的感覺。

他開始轉移裹錢的布包。先放在牆角的一個老鼠洞裏,馬上就想到老鼠的齧啃;放到房梁上,馬上就想到兒子的個子比他還高;放到醃菜缸底下,馬上想到會黴爛—看來隻能放到信用社去了。但馬上又想到,如果存折丟了怎麼辦?幾次“馬上”下來,雖折騰出了一身汗,但還是找不到一處妥帖的地方。他馬上覺得,這錢真的是一種禍害,隻要多多少少有一點,這人就活得不安生了。

“這日子混的,連個藏錢的地界都找不到!”他頹然地坐在那裏。

老伴目睹了整個過程,這時撇了撇嘴:“就你那幾個大子兒,還值得藏?”

老伴的話,像剝開眼翳的一根針,雖然讓他隱隱地疼痛,但眼前究竟是亮了一片。對,哪兒也不藏了,依舊放在老地方吧。

一旦決定了,不僅緊懸著的心放平了,而且還兀地生出一種足可以寬慰自己的理由—這錢還真的不能換地方了,不然那小子會看不起咱,認為咱做人做得“小”。既然老子這麼坦蕩,你再當小人,咱啥話也不說,你自己就矮了半截。

孔繁仁覺得戰勝了自己的兒子,愁苦的臉馬上就舒展開了:“老子究竟是老子。”

兒子卻沒有那麼自覺,依舊“摸”他的錢。他發現之後,不再像起初那樣不能容忍,暴跳發作,而是幽怨地看兒子一眼:“你呀。”

兒子嬉皮笑臉地說:“爸,沒辦法,我管不住自己的手。”

孔繁仁搖搖頭,什麼也不說。他不是真的把心放寬了,而是不願再看到割手指頭的鬧劇。他就這麼一個兒子,還得指望他養老。怨隻能怨自己,當初為什麼不多生幾個?那樣就不怕這個不爭氣的東西割手指頭了。甭說少了幾根指頭,即便是死球的了,咱也會連眼都不眨一下的。生個屁!轉眼之間,他就否定了自己—那個時光,連自家的肚皮都混不囫圇,誰還有底氣再添上幾張嘴?隻有叫花子才敢這樣做,橫豎是要著吃,不過是添幾根打狗棍而已;咱可是正經人家,拉得下臉嗎?

心中的不平無處發泄,他狠狠地朝空茫裏瞪了幾眼。他覺得,自己的難堪與苦惱是空茫裏的一個什麼東西造成的。

孔大成毫不體恤父親的感受,一路“摸”下去。

孔繁仁心疼著,隱忍著,家庭便平靜。

孔繁仁一直不煙不酒,從這時起,也開始每晚“逗”幾口酒喝。自己再節儉,錢也會偷偷地溜走,別太苦了自己。

一天,他實在隱忍不住,便借著酒熱對兒子說:“你爸不怕你花錢,就是總覺得有些不對勁兒,我琢磨著,你幹嗎不用這錢拉上個關係,給自己弄份差事幹幹?”

以為兒子會反駁他,不想兒子想了想,拍了一下大腿,竟說:“你到底是說了一句人話。”

兒子果然給自己弄了一份差事,在道班上當了一名護路工人。每月隻掙八百塊錢,還要掃馬路,弄一身灰塵。兒子很是不開心,見到老爸也不說話,好像是老爸把自己陷害了。

孔繁仁覺得應該安慰他一下,便上趕著邀兒子喝酒。“大成,你應該高興才是。”

“憑什麼?”

“因為你有了工作。”

“這算什麼工作,每天吃一肚子煙塵,又累又髒。”

“這就對了。”孔繁仁怯了一下,因為他看到兒子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但還是兀自說下去,“什麼是工作?工作就是讓人感到勞累,把人弄髒,即便是這樣,人還是離不開它。”

“簡直是歪理邪說。”兒子嘟囔了一句。

孔繁仁剛要卡殼,老伴恰巧踅過來,便得了稻草一般,順勢說下去:“你媽每天倒都是幹幹淨淨的,但她是閑人,在家裏就沒有地位—我的髒衣裳往她腳下一扔,她就得乖乖地去洗。”

“你多牛。”老伴笑著接了一下話茬兒。

“不是我牛,因為我是賣力氣的,髒得有理。”

孔大成在道班上幹到第三個年頭,把宋麗娜娶了過來。對這樁婚事,孔繁仁是反對的。他不是從觀念出發,忌諱她的小姐出身;而是遵從自己的感覺:宋麗娜是個白性子,身上哪塊皮膚都白,既然已經白了,每天還要往上邊塗脂抹粉,這樣的人不正常。擱在家裏淒惶。

他本來想用“不正經”這樣的詞來形容,但他一輩子敦厚,一碰到這樣的字眼兒,自身就很難為情。

“這樣的人,你養不活她。”他對兒子說。

“她飯量很小。”

“不是飯量的問題。”

父子倆談不攏,但父親最終還是依了兒子。老伴見孔繁仁輕易就妥協了,嘟囔了一句:“你這老子當的,一點硬氣勁兒都沒有。”他甩給她一個臉子:“這有什麼,在鄉下,不都是這樣做父母的?”

孔大成想把婚事辦得闊氣一些,想把老爸藏在布包裏的錢都花掉。孔繁仁這次不妥協了:“這可不成!這錢是攢給你媽的,她有肋膜炎,一累著就胸悶,我得帶她到醫院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