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雨之後,蟬翼濕得不能再飛了。那可憐的小蟲在地麵慢慢地爬,好容易爬到不老的鬆根上頭。鬆針穿不牢的雨珠從千丈高處脫下來,正滴在蟬翼上。蟬嘶了一聲,又從樹底露根摔到地上了。

雨珠,你和它開玩笑麼?你看,螞蟻來了!野鳥也快要看見它了!

在高可觸天的桄榔樹下,我坐在一條石凳上,動也不動一下;穿彩衣的蛇也蟠在樹根上,動也不動一下。多會讓我看見它,我就害怕得很,飛也似地離開那裏;蛇也和飛箭一樣,射入蔓草中了。

我回來,告訴妻子說:“今兒險些不能再見你的麵!”

“什麼緣故?”

“我在樹林見了一條毒蛇,一看見它,我就速速跑回來;蛇也逃走了。……到底是我怕它,還是它怕我?”

妻子說:“若你不走,誰也不怕誰。在你眼中,它是毒蛇;在它眼中,你比它更毒呢。”

但我心裏想著,要兩方互相懼怕,才有和平;若有一方大膽一點,不是它傷了我,便是我傷了它。

我從遠地冒著雨回來,因為我妻子心愛的一樣東西讓我找著了,我得帶回來給她。

一進門,小丫頭為我收下雨具,老媽子也借故出去了。我對妻子說:相離好幾天,你悶得慌嗎?……呀,香得很!這是從哪裏來的?”

“窗欞下不是有一盆素蘭嗎?”

我回頭看,幾箭蘭花在一個汝窯缽上開著。我說:“這盆花多會移進來的?這麼大雨天,還能開得那麼好,真是難得啊!……可是我總不信那些花有如此的香氣。”

我們並肩坐在一張紫檀榻上,我還往下問:“良人,到底是蘭花的香,是你的香?”

“到底是蘭花的香,是你的香?讓我聞一聞。”她說時,親了我一下。小丫頭看見了,掩著嘴笑,翻身揭開簾子,要往外走。

三遷

花嫂子著了魔了!她隻有一個孩子,舍不得教他入學。她說:“阿同的父親是因為念書念死的。”

阿同整天在街上和他的小夥伴玩,城市中應有的遊戲,他們都玩過。他們最喜歡學警察、人犯、老爺、財主、乞丐。阿同常要做人犯,被人用繩子捆起來,帶到老爺跟前挨打。

一天,給花嫂子看見了,說:“這還了得!孩子要學壞了,我得找地方搬家。”

她帶著孩子到村莊裏住。孩子整天在阡陌間和他的小夥伴玩,村莊裏應有的遊戲,他們都玩過。他們最喜歡做牛、馬、牧童、肥豬、公雞。阿同常要做牛,被人牽著騎著,鞭著他學耕田。

她帶孩子到深山的洞裏住。孩子整天在懸崖斷穀間和他的小夥伴玩。他的小夥伴就是小生番、小獼猴、大鹿、長尾三娘、大蛺蝶。他最愛學鹿的跳躍,獼猴的攀緣,蛺蝶的飛舞。

有一天,阿同從懸崖上飛下去了。他的同伴小生番來給花嫂子報信,花嫂子說:“他飛下去麼?那麼,他就有本領了。”

呀,花嫂子瘋了!

妻子說:“良人,你不是愛聞香麼?我曾托人到鹿港去買上好的沉香線;現在已經寄到了。”她說著,便抽出妝台的抽屜,取了一條沉香線,燃著,再插在小宣爐中。

我說:“在香煙繞繚之中,得有清談。給我說一個生番故事吧。不然,就給我談佛。”

妻子說:“生番故事,太野了。佛更不必說,我也不會說。”

“你就隨便說些你所知道的吧,橫豎我們都不大懂得。你且說,什麼是佛法吧。”

“佛法麼?——色,——聲,——香,——味,——觸,——造作,——思維,都是佛法,惟有愛聞香的愛不是佛法。”

“你又矛盾了!這是什麼因明?”

“不明白麼?因為你一愛,便成為你的嗜好;那香在你聞覺中,便不是本然的香了。”

南普陀寺裏的大石,雨後稍微覺得幹淨,不過綠苔多長一些,天涯的淡霞好像給我們一個天晴的信。樹林裏的虹氣,被陽光分成七色。樹上,雄蟲求雌的聲,淒涼得使人不忍聽下去。妻子坐在石上,見我來,就問:“你從哪裏來?我等你許久了。”

“我領著孩子們到海邊撿貝殼咧。阿瓊撿著一個破貝,雖不完全,裏麵卻像藏著珠子的樣子。等他來到,我教他拿出來給你看一看。”

“在這樹蔭底下坐著,真舒服呀!我們天天到這裏來,多麼好呢!”

妻說:“你哪裏能夠……”

“為什麼不能?”

“你應當作蔭,不應當受蔭。”

“你願我作這樣的蔭麼?”

“這樣的蔭算什麼!我願你作無邊寶華蓋,能普蔭一切世間諸有情;願你為如意淨明珠,能普照一切世間諸有情;願你為降魔金剛杵,能破壞一切世間諸障礙;願你為多寶盂蘭盆,能盛百味,滋養一切世間諸餓渴者;願你有六手,十二手,百手,千萬手,無量數那由他如意手,能成全一切世間等等美善事。”

我說:“極善,極妙!但我願做調味的精鹽,滲入等等食品中,把自己的形骸融散,且回複當時在海裏的麵目,使一切有情得嚐鹹味,而不見鹽體。”

妻子說:“隻有調味,就能使一切有情都滿足嗎?”

我說:“鹽的功用,若隻在調味,那就不配稱為鹽了。”

山響

群峰彼此談得呼呼地響。它們的話語,給我猜著了。

這一峰說:“我們的衣服舊了,該換一換啦。”

那一峰說:“且慢吧,你看,我這衣服好容易從灰白色變成青綠色,又從青綠色變成珊瑚色和黃金色,——質雖是舊的,可是形色還不舊。我們多穿一會吧。”

正在商量的時候,它們身上穿的,都出聲哀求說:“饒了我們,讓我們歇歇吧。我們的形態都變盡了,再不能為你們爭體麵了。”

“去吧,去吧,不穿你們也算不得什麼。橫豎不久我們又有新的穿。”群峰都出著氣這樣說。說完之後,那紅的、黃的彩衣就陸續褪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