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知道,我說陳先生是三世愛國,三代人。第一代人陳寶箴出生於1831年,1860年到北京會試,那時候英法聯軍火燒圓明園,陳寶箴先生在北京城裏看見西方煙火衝天,痛哭流涕。1895年陳寶箴先生任湖南巡撫,主張新政,請梁啟超做時務學堂總教習。陳寶箴先生的兒子陳三立是當時的大詩人,陳三立就是陳散原,也是愛國的,後來年老生病,陳先生迎至北京奉養。1937年陳三立先生生病,後來盧溝橋事變,陳三立老人拒絕吃飯,拒絕服藥。前麵兩代人都愛國,陳先生自己對中國充滿了熱愛,有人問為什麼1949年陳先生到南方來,關鍵問題在上次開會之前就有點爭論。有一位台灣學者說陳先生對國民黨有幻想,要到台灣去。廣州一位青年學者說不是這樣。實際上可以講,陳先生到了台灣也是愛國,因為台灣屬於中國,沒有出國,這是詭辯。事實上,陳先生到了廣東不再走了,他對蔣介石早已失望。40年代中央研究院院士開會,蔣介石接見,陳先生回來寫了一首詩“看花愁近最高樓”,他對蔣介石印象如此。
大家一般都認為陳先生是鑽進象牙塔裏做學問的,實際上,在座的與陳先生接觸過的還有不少,我也與陳先生接觸了幾年,陳先生非常關心政治,非常關心國家前途,所以說到了廣東後不再走了。陳先生後來呢,這就與我所講的第二個問題有關了。
陳先生對共產主義是什麼態度,現在一些人認為他反對共產主義,實際上不是這樣的,大家看一看浦江清《清華園日記》,他用英文寫了幾個字,說陳先生讚成Communism(共產主義),但反對Russian Communism,即陳先生讚成共產主義,但反對俄羅斯式的共產主義。浦江清寫日記,當時不敢寫“共產”兩個字,用了英語。說陳先生反對共產主義是不符事實的。那麼,為什麼他又不到北京去,這就涉及我講的第二個問題。第一個問題我講了陳先生是一個真正的中國人,重點在“真正”,三代愛國還不“真正”嗎?這第二個問題講陳先生是一個真正的中國知識分子。
我自己作為一個中國的知識分子,也做了有80年了,有一點體會。中國這個國家呢,從曆史上講始終處於別人的壓迫之下,當時是敵人現在可能不是了,不過也沒法算,你說他們現在跑到哪裏去了,誰知道。世界上哪有血統完全純粹的人!沒有。我們身上流的都是混血,廣州還好一點,廣東胡血少。我說陳先生為什麼不到北京去?大家都知道,周總理、陳毅、郭沫若他們都希望陳先生到北方去,還派了一位陳先生的弟子來動員,陳先生沒有去,提出的條件大家都知道,我也就不複述了。到了1994年,作為一個中國的知識分子,我寫過一篇文章:《一個老知識分子的心聲》,我說中國的知識分子由於曆史條件決定有兩個特點,第一個愛國,剛才我已講過了;第二個骨頭硬,硬骨頭,骨頭硬並不容易。毛澤東讚揚魯迅,說魯迅的骨頭最硬,這是中國知識分子的優良傳統。
三國時禰衡罵曹操。章太炎罵袁世凱,大家都知道,章太炎掛著大勳章,赤腳,到新華門前罵袁世凱,他那時就不想活著回來。袁世凱這個人很狡猾,未敢怎麼樣。中國知識分子的這種硬骨頭,這種精神,據我了解,歐洲好像也不大提倡。我在歐洲呆了多年,有一點發言權,不過也不是百分之百的正確。所以,愛國是中國知識分子幾千年來的一個傳統,硬骨頭又是一個傳統。
陳先生不到北京,是不是表示他的骨頭硬,若然,這下就出問題了:你應不應該啊?你針對誰啊?你對我們中華人民共和國骨頭硬嗎?我們50年代的黨員提倡做馴服的工具,不允許硬,難道不對嗎?所以,中國的問題很複雜。
我舉兩個例子,都是我的老師,一個是金嶽霖先生,清華園時期我跟他上過課;一個是湯用彤先生,到北大後我聽過他的課,我當時是係主任。這是北方的兩位,還可以舉出其他很多先生,南方的就是陳寅恪先生。
金嶽霖先生是偉大的學者,偉大的哲學家,他平常非常隨便,後來他在政協呆了很多年,我與金嶽霖先生同時呆了十幾年,開會時常在一起,同在一組,說說話,非常隨便。有一次開會,金嶽霖先生非常嚴肅地作自我批評,絕不是開玩笑的,什麼原因呢?原來他買了一張古畫,不知是唐伯虎的還是祝枝山的,不清楚,他說這不應該,現在革命了,買畫是不對的,玩物喪誌,我這個知識分子應該做深刻的自我批評,深挖靈魂中的資產階級思想,不是開玩笑,真的!當時我也有點不明白,因為我的腦袋也是馴服的工具,我也有點吃驚,我想金先生怎麼這樣呢,這樣表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