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州府周邊多山,鄉民多以植茶販茶為業,田地反在其次。又因地處江南,氣候溫和,坡地較多,城中大戶又多以經營花木果園為業。久而久之,池州府的茶與花木果品便有了些名氣。
那南城門一帶,因地勢緩平,極適宜花木果樹生長,城中倒有五六個富戶人家,在此設了果樹花木莊子。一家接連一家,一莊鄰著一莊,連綿成十裏深廣的桃李杏桔林。
其間阡陌有序,道路暢通,每到春日桃李盛開時,真可謂是十裏繁花賞不盡,萬枝丹彩灼春融。吸引多少文人雅士來此賞遊,流連不去。有那家境殷實者,慕此處景致,也有在此處置下小莊子的,這些人多不為經營產出,隻不過做個鄉野別居之處,林下悠遊之所罷了。
且說,出南城門,沿官道南去六七裏許,便有一處這樣的所在。乃是池州府城中一位嶽姓人家置下的梅花圃,這嶽家早年也是池州府城中頗有名氣聲望的書香門第,祖上便是翰林出身,最是個一等一等清貴的人家兒。隻因中間幾代兒孫讀書不成,斷了幾代,門楣便有些黯淡。幸而,十幾年前,嶽家兒孫中又一位敏而好學者,一舉中了進士,又被點了翰林。他時運比先祖更濟,初入官場便得了權臣的青眼,一直在京中任職,如今已是正四品的京官兒了。
這門楣聲望又起,且愈發興旺起來。
不過,因這位嶽翰林一直在京中任職,七八年前,闔家都跟著到任上去了。現今池州府老宅中,隻餘一個心腹管事帶著十幾個仆從打理餘下家業。無主家在眼前看管著,這些管事兒的諸事隻管疏懶應付,並不十分經心,且這梅花圃又無甚產出,隻有每年梅花盛開時,砍些梅花枝兒能賣幾兩銀子,那管事的愈發不理會。
所幸,照管園子的老杜頭是個忠誠老實的,且有些整治花木的手藝。經他用心照料,這梅花圃不但沒有荒蕪,反而愈發葳蕤起來。梅樹疏落有致,枝幹遒勁,每到梅花盛開時,也是城郊極富盛名的一景。
可惜,這老杜頭有了年紀,又經年在郊野裏過活,冬日風冷潮寒,浸肌入骨,漸漸地就添了病症,他又惜錢不肯好好醫治,身子骨就一日不如一日。
這年冬日極濕冷,一連下了兩三場薄雪,天直直陰了二十來日才見晴,老杜頭身子實在撐不住,就央近鄰葉家莊子裏的佃農方大壯等人拉他到城中瞧了郎中,把那苦湯藥狠狠地喝了約有一月,天氣又轉了晴暖,本以為就此可斷了藥,哪知突然一場倒春寒襲來,飄飄灑灑地下了一場桃花薄雪,又淋淋瀝瀝落了兩日早春寒雨,這病忽地又重了起來。
比前一次更凶猛,連吃了十幾劑的湯藥也不見效,反而又添了咳血的症狀,內裏也愈發虛空,莫說幹活兒,就連下炕走動也有些困難了。
他自忖不妙,便不肯再吃藥。再者他年事已高大,生老病死早已看開,也不十分悲傷。隻是放心不下膝下一雙年僅八九歲的孫兒孫女。
說起來老杜頭也是個讓人可憐的。他本是池州府石隸縣人士,雖是莊戶人家,但家中也是妻子孫兒俱全,人煙極盛的。可惜,那一年雨水極多,秋蒲河半夜決口發水,一家大子十來口人,就隻他和大兒子在外做工,逃過一劫,餘者皆做了水中鬼。
後來這父子二人一路逃荒至池州府。他兒子因有個修房蓋屋的手藝,也會些木匠活計,老杜頭早年也跟著人學了些整治花木的手藝,父子二人又勤勉肯幹,不出兩三年,倒也在池州府立了足,置下一座小小的院子並些許家業。後來他兒子又經媒人說合,續娶了一個家道中落的大戶人家發賣的妾室林氏,到第二年就生了一個兒子,取名潮生。
林氏雖經過富貴,但性情溫順,也極孝順,又勤勞肯幹,把家中操持得井井有條。外有老杜頭爺兩個勤懇踏實掙錢兒,家事頗和順過得。
誰料蒼天不肯青眼。就在潮生剛滿月之際,老杜頭的兒子與人蓋屋,失足自高架上落下來,沒抬到醫館就閉了眼。林氏哭得死去活來,一根腰帶赴了黃泉。
老杜頭一月之內,失了兩個親人,心中鬱憤難當。所幸還有孫兒為伴,不得不忍痛收悲,強撐著喂養孫兒度日。
他這遭遇大約連蒼天也看不過眼去,剛辦完兒媳的喪事第二日,將近五更時分,他聽到院中有嬰兒哭聲,初時以為是幻聽,哪知那哭聲愈來愈響亮,似乎是知道有人聽見一般。他忙急急披了衣出門查看,卻見慘淡月色中,院中那棵綠萼梅樹下,有一團黑呼呼的東西,聲音正是自那裏發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