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兩滴，三滴……
雨點落在茶樓窗台，夾裹著春寒。
慢慢聚集到菜市口的人流卻並未因細雨而減少。那裏搭建有簡陋的刑台，數十人被五花大綁，背上插著書寫罪狀的木簽，露出長長的脖子，任春雨洗刷。
午時三刻到，監斬官拋簽下令。
坐在茶樓靠窗位置的唐素不覺握了握拳頭，凝神去看正對窗口的刑台。不想眼前忽然一暗，雙眸被人用手掌捂住。她輕歎了口氣：“劉媽……”鼻子竟有點發酸。
站在身後的老婦哽咽：“三姑娘，看不得。”
唐素沒再說什麼，任劉媽捂住她的眼睛，靜靜坐著，隻是掌心裏已經攥出了一層細汗。
古來生殺用刑素有講究，春夏行封晉賞，秋冬則是各種刑罰執行的時間。若無重罪，春季一律不得問斬死刑犯。
“……若無重罪，嗬……”刑畢，人潮漸散，唐素拉開劉媽的手，輕輕呢喃。
若無重罪，若無重罪……這四個字眼晃得她太陽穴抽疼。昨天她還是個現代女，趴在辦公桌上瞌睡，卻不知這一睡再醒，便成了這副軀囊——罪臣之女唐素。
唐素早年嫁入鳳城名門薑家，於薑家長孫薑紫慕為妾，育有一子薑沉玉，時年已經有四歲了。她之所以未隨唐家被斬，原因很簡單。因為她是個傻子——傻子無害。
盡管如此，薑家人還是怕被牽連，昨日強迫唐素與唐家一刀兩斷，簽下斷絕書上交了朝廷。所以今日，即便人已行刑，她也無法為唐家人收屍殮葬。也正是因為那封斷絕書，逼得唐素一個傻姑娘觸牆自盡，陰差陽錯讓她重生來到了這個世界。
唐素該是有執念的，否則她也不會替她活下來。
想到唐素最後的憤然一撞，她的額頭又悶悶地疼。昨天的傷口尚結著新鮮的血痂，就是再纏幾厘米厚的繃帶，輕碰一下都疼得厲害。
春風送雨水入窗，茶桌上茶水的清香被淡淡地卷入了一絲血腥。
菜市口散場的看客似乎意猶未盡，紛紛就近到了茶樓，打算就唐家之事大家交流交流。唐素見人多了，就起身拉了拉劉媽的袖子：“結束了，走吧。”
劉媽的眼角淌著淚珠，飛快提袖擦幹，點頭應道：“是。”為唐素裹上一件披風，才扶著往樓下走去。
雨漸漸有點大了，門口圍著好幾個躲雨的人，縮著脖子指點不遠處的刑台。見有尋常家的貴小姐下樓，便主動騰出了條過道，有人好心問：“小姐可是要路過刑台的？”
唐素點頭：“正是。”
“我勸小姐還是繞路遠行吧，今日剛有人被砍頭，被這雨水一衝到處都是血水。小姐尊貴，怕是要不吉利。”
“是嗎？”唐素笑了笑，“多謝。”
劉媽喊來停在路邊的薑家馬車，找出把油紙傘伸到唐素頭頂，對說話之人悶悶看了一眼。
那人被看得莫名其妙。摸摸鼻子，但瞧唐素上的是薑家的馬車，不知為何就閉緊了嘴巴。
劉媽收了腳凳也爬上車，待小廝上路，就用車裏的熱水給唐素灌了個小湯壺，遞過去道：“三姑娘莫聽人胡說，都是至親之人的血，沒有吉利不吉利的。”
唐素沉默地點頭，接下湯壺放在膝上，冰涼的手指捧住整個湯壺，讓熱水的溫度一寸寸暖入心間。良久，說道：“我不介意這個，倒是心裏有愧，我是個不孝女……”
“沒有的事，若老爺夫人還在，也定要你好好活下去的。”劉媽是唐素的乳母，她自己膝下無兒無女，早將唐素看作是自己的骨肉了。如今唐家家變，她又覺得唐素可憐極了。幸好昨天觸牆未死，反而把傻乎乎的腦袋瓜子撞清醒了。這是不是該叫做因禍得福？可惜了這福分竟是由唐家所有人的性命換來的。
唐素是覺得惋惜，前世父母都早逝，她無兄弟姐妹一個人孤獨成長，不想重生後依舊孑然一身。自己終究是個孤寡的命嗎？抬頭望住劉媽擔憂的臉龐，她忽地又覺得自己不是一個人。至少有劉媽在旁，還有個兒子是她的骨血，她怎麼可能是孤寡命呢！
把湯壺塞到劉媽手裏，唐素點了下頭：“嗯，我知道。你的手涼，快用湯壺暖暖吧……”
劉媽好不容易收拾起來的眼淚因這感動差點又滾落下來。牢牢握住湯壺，吸了幾下鼻子，方道：“咱們應早些回去，老太太還等著咱回話呢。”
今日能出來送親人一程，是得薑家老太太首肯的，不然兩人怎麼也不能隨心所欲地出門。唐素因前身是個傻子，對薑家並不熟悉，不過稍微想一想自己是如何重生在這裏的，就也知道薑家並非良善之戶。
她撩起絨布遮蓋的厚厚窗簾，一路目視菜市口中心的刑台。親人的屍首已被官差收斂，即日會被運往亂葬崗，這就是所謂的“死無葬身之地”。雨水刷刷地衝過地麵，剛才的一切都被洗得一幹二淨，仿佛數十條人命都不曾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