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體的力量的表現,往往不免騷動或動亂,足以打攪多少時間的平靜,而對於個人,這種力量又往往是一種壓迫,足以妨礙自由。知識分子一般是愛平靜愛自由的個人主義者,一時自然不容易接受這種表現,因此對目見耳聞的標語口號就不免厭煩起來。再說格言和名言是理智的結晶,作用在“漸”,標語口號多而且濫,以激動情感為主,作用在“頓”,跟所謂“登高一呼”“大聲疾呼”也許相近些。冷靜慣了的知識分子不免覺得這是起哄,這是叫囂,這是符咒,這是語文的魔術。然而這裏正見出了標語口號的力量。人們要求生存,要求吃飯,怎麼能單怪他們起哄或叫囂呢?“符咒”也罷,“魔術”也罷,隻要有效,隻要能以達到人們的要求,達成人們的目的,也未嚐不好。況且標語口號是有意義可解的,跟符咒和魔術的全憑迷信的究竟不同。古語說“口誅筆伐”,口和筆本來可以用來做戰鬥的武器,標語口號正是戰鬥的武器啊。
但是標語口號既然多而且濫,就不免落套子,就不免公式化,因此讓人們覺得沒分量,不值錢。公式化足以麻痹集體的力量,但是在集體的表現裏,這也是不可免的。這個需要有經驗的領導,有經驗的宣傳家來指示、來幫助。標語口號雖然要激動情感,可是標語口號的提出和製造,不該隻是情感的爆發,該讓理智控製著。標語口號要簡單直截,如“打倒軍閥”“打倒帝國主義”“抗戰到底”乃至現在流行的“我們要吃飯”等。這些還有一層好處,就是貼出也成,喊出也成。真簡截的標語口號,該都可以兩用。但是像“饑餓事大,讀書事小”這標語,雖然不宜於喊出,因為太文了,不夠直截,可是套了“餓死事小,失節事大”那句過了時的名言,一麵諷刺了道學家,一麵強調了饑餓的現實性,也足以讓知識分子大家仔細想想。
標語口號用在戰鬥當中,有現實性是必然的;但是由於認識的足夠與否,表達出來的現實性也有多有少。不過標語口號有些時候竟用來裝點門麵,在當事人隨意的寫寫叫叫,隻圖個好看好聽。其實這種不由衷的語句,這種口是心非的呼聲,終於是不會有人去看去聽的;看了聽了也隻是個討厭。古人說“修辭立其誠”,標語口號要發生領導群眾的作用,眾目所視,眾手所指,有一絲一毫的不誠都是遮掩不住的。大家最討厭的其實就是這種已經失掉標語口號性的標語口號,卻往往連累了別種標語口號,也不分皂白的討厭起來,這是不公道的。我們這些知識分子現在雖然還未必能夠完全接受標語口號這辦法,但是標語口號有它們存在的理由,我們是該去求了解的。
《知識與生活》,194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