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曆史在戰鬥中——評馮雪峰《鄉風與市風》(1 / 3)

(作家書屋)

雪峰先生最早在《湖畔》中以詩人與我們相見,後來給我們翻譯文學理論,現在是給我們新的雜文了。《鄉風與市風》是雜文的新作風,是他的創作;這充分的展開了雜文的新機能,諷刺以外的批評機能,也就是展開了散文的新的機能。我們的白話散文,小說除外,最早發展的是長篇議論文和隨感錄,隨感錄其實就是雜文的一種型。長篇議論文批判了舊文化,建設起新文化;它在這二十多年中,由明快而達到精確,發展著理智的分析機能。隨感錄諷刺著種種舊傳統,那尖銳的筆鋒足以教人啼笑皆非。接著卻來了小品文,雖說“天地之大,蒼蠅之微”,無所不有,然而基礎是打在“身邊瑣事”上。

這隻是個人特殊的好惡,表現在玩世哲學的光影裏。從諷刺的深惡痛疾到玩世的無可無不可,本隻相去一間;時代的混亂和個性的放弛成就了小品文的一時之盛,然而盛極則衰,時代的路向漸漸分明,集體的要求漸漸強大,現實的力量漸漸逼緊;於是雜文便成了春天第一隻燕子。雜文從尖銳的諷刺個別的事件起手,逐漸放開尺度,嚴肅的討論到人生的種種相,筆鋒所及越見深廣,影響也越見久遠了。《鄉風與市風》可以說正是這種新作風的代表。

“鄉風”是農民和下層社會婦女的生活的表現,“市風”是大都會知識者生活的表現。前者似乎比較單純些,一麵保守著傳統,一麵期待著變。後者就複雜得多,擁抱過去,憧憬將來,腐蝕現在,各走各的路,並且各說各的理。傳統是曆史,過去是曆史,那期待,那憧憬,甚至那腐蝕,也是曆史孕育出來的,所謂矛盾的發展。雪峰先生教人們將種種曆史的責任“放在自己的肩上”,“因為這個曆史到底是我們自己的曆史”;這樣才能夠“走上自覺的戰鬥的路”。這是現在的戰鬥,實際的戰鬥;必須整個社會都走上這條路,而且“必須把戰線伸展到生活和思想的所有的角落去”。這戰鬥一麵對抗著曆史,一麵領導著曆史。人們在戰鬥中,曆史也在戰鬥中。可是“鄉風”也好,“市風”也好,現在都還沒有自覺的向戰鬥的路上吹,本書著者所以委曲的加以“分析,批判,以至否定”,來指明這條路。

鄉風的主角農民和婦女,大抵是單純的。他們相信還好主義,相信烈女節婦,似乎都是弱者的表現;可是也會說“世界是總要變一變的”。有時更“不惜自己的血”去反抗敵人,像書中所記浙東的種種情形,“這便是弱者在變成強者”了。單純得善良,也單純得勇敢,真是的。根柢在“對於現實生活的執著”。書中論一個死了丈夫或死了兒子的鄉下女人的啼哭,說這個道理,最為鞭辟入裏:

但最主要的,是她在這樣的據點上,用以和人生結合的是她的勞動和她的生命,和丈夫或兒子謀共同生活,共同抵抗一切患難與災害,對一切都以自己的勞動和生命去突擊,於是,單純而堅實的愛就從為了生活的戰鬥中產生。唯其以自己的勞動和生命向著“利害的”,“經濟的”生活突擊,於是超“利害的”,超“經濟的”愛和愛的力就又那樣的強毅,那樣地渾然而樸真。(也正是在這上麵,消費階層的人們立即顯出了自私和薄情了。)而在生活的重壓下,卻不僅這愛和愛的力不能不表現為一切的堅忍,集中於對於現實生活的執著,並且因此就更粘住那據點,更和據點膠結得緊了:——這又是生活限製了他們,使他們不能走得更遠一點。於是,一到所粘住的據點失去,便不能不被無邊際的朦朧所壓迫,被空虛所侵,而感到無可挽救似的淒哀。(一一六至一一七麵)這種單純的執著,固然是由曆史在支配著,可是這種執著的力量,若有一天伴隨上“改進自己的地位的要求”,卻能夠轉變曆史;過去如此,現在也如此。即便是“市風”的主角知識者,如今也生活在“混亂”中。“這正是舊的生活觀念的那一向還鞏固的物質基礎,也被實際生活的衝擊而動搖著了罷?”不錯的,於是有些人將注子壓在“老大”上,做著複古的夢,但是“老大”隻“作為造成曆史的矛盾的地盤而有用”,“曆史的矛盾”就是曆史在戰鬥中,“老大”該隻是戰鬥的經驗多的意思才有道理。除了這樣看,那就老大也罷,古久也罷,反正過去了,永遠過去了,永遠死亡了——一個夢,一個影子,抓不住的。又有些“自賞”著美麗的理想。而這也隻是“對於永遠過去了的白晝的沒有現實根據的夢想,以對於黃昏的依戀及其殘存的微光,注向於黑黑的午夜,仿佛有那麼一支發著蒼白的光的蠟燭,奄奄一息地在黑影裏朦朧地搖晃。”“這樣的理想主義當然是所謂蒼白的,而擁抱它的人也自然是蒼白無力的人:這一擁抱就是他的消失!”那擁抱過去的人雖不一定“蒼白無力”,可也不免外強中幹——外強是自大,中幹是自卑。總之,這兩種人都是空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