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緒言》裏指出“西洋的文學批評偏於文學裁判及批評理論,中國的文學批評偏於文學理論”。“中國的批評,大都是作家的反串,並沒有多少批評專家。作家的反串,當然要側重理論的建設,不側重文學作品的批評”。又說中國的“批評不是創作的裁判,而是創作的領導”(一冊一四、一五麵)。他以為這是因為中國文化“尚用重於尚知,求好重於求真”(一冊一六至一七麵)。這裏指出的事實大體是不錯的;說是“尚用重於尚知”,也有一部分真理。但是說作家反串“就當然側重理論”,以及“求好重於求真”,似乎都還可以商榷。即如曹丕、曹植都是作家,前者說文人“各以所長,相輕所短”(《典論·論文》),後者更說“常好人譏彈其文,有不善者應時改定”(《與楊德祖書》),都並不側重理論。羅先生稱這些為“鑒賞論”(二冊七八至七九麵),鑒賞不就是創作的批評或裁判麼?照羅先生的意思,這正是求真;照曹植的話看,這也明明是求好——曹丕所謂長短,也是好與不好的別名。而西方的文學裁判或作家作品的批評,一麵固然是求真,一麵也還是求好。至於中國的文學理論,如載道說,卻與其說是重在求好,不如說是重在求真還貼切些。總之,在文學批評裏,理論也罷,裁判也罷,似乎都在一麵求真,同時求好。我們可以不必在兩類之間強分輕重。至於中國缺少作家作品的係統的批評,儒家尚用而不尚知,固然是一個因子,道家尚玄而不尚實,關係也許更大。原來我們的“求好”的藝術論淵源於道家,而道家不信賴語言,以為“言不盡意”,所以崇尚“無端崖之辭”。批評到作家和作品、便不免著實,成了“小言”有端崖之辭,或禪宗所謂死話頭。所以這種批評多少帶一點“陋”;陋就是見小不見大。中國文學批評就此沒有得著充分的發展;它所以不能成為專業而與創作分途並進,也由於此。至於現代西方人主張“創作必寓批評”“批評必寓創作”,如書中所引朱光潛先生的話,卻又因為分業太過,不免重枝節而輕根本,所以百尺竿頭,更進一步。這一步為的矯正那偏重的情形,促進批評的更健全的發展。但那批評和創作分業的現象,還要繼續存在,因為這是一個分業的世界。中國對作家和作品的批評,鍾嶸《詩品》自然是最早的一部係統的著作,劉勰《文心雕龍》也係統的論到作家,這些個大家都知道。但是大家都忽略了清代幾部書。陳祚明的《古詩選》,對入選作家依次批評,以辭與情為主,很多精到的意思。《四庫全書總目提要》集部各條,從一方麵看,也不失為係統的文學批評,這裏紀昀的意見為多。還有趙翼的《甌北詩話》分列十家,家各一卷,朱東潤先生說是“語長而意盡,為詩畫中創格”(《批評史大綱》三六八麵),也算得係統的著作。此外就都是零碎的材料了。羅先生提到“製藝選家的眉批總評”,以為毫無價值(一冊一六麵,參看八麵)。這種選家可稱為評點家。評點大概創始於南宋時代,為的是給應考的士子揣摩;這種選本一向認為陋書,這種評點也一向認為陋見。可是這種書漸漸擴大了範圍,也擴大了影響,有的無疑的能夠代表甚至領導一時創作的風氣,前者如宋末方回的《瀛奎律髓》,後者如明末鍾惺、譚元春的《古唐詩歸》。文學批評史似乎也應該給予這種批評相當的地位,才是客觀的態度。其實選本或總集裏批評作家或作品的片段的話,是和選本或總集同時開始的。王逸的《楚辭章句》,該算是我們第一部總集或選本,裏麵就有了駁班固論《離騷》的話。班氏批評屈原和《離騷》,王氏又批評他的批評,這已經發展到二重批評的階段了。原來我們對集部的工作,大致有兩個方向。一是箋注,是求真;裏麵也偶有批評,卻隻算作箋注的一部分。《楚辭章句》裏論《離騷》,似乎屬於這一類。又如《文選》裏左思《魏都賦》張載注,論到如何描寫鳥將飛之勢,如何描寫台榭的高,比較各賦裏相似的句子,指出同異,顯明優劣,那更清楚的屬於這一類。
第27章 詩文評的發展——評羅根澤《中國文學批評史》三分冊(1)(2 /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