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怎樣“抱得緊”呢?作者彷徨自問;我們也都該彷徨自問的。陸放翁的《示兒》詩以“九州同”和“王師北定中原”兩項具體的事件或理想為骨幹。所謂“同”,指社稷,也指民族。“九州”便是二者的形象化。顧亭林說“匹夫”,也夠具體的。但“一個觀念”超越了社稷和民族,也統括了社稷和民族,是一個完整的意念,完整的理想;而且不但“提示”了,簡直“代表”著,一個理想的完整的國家。這種抽象的國家意念,不必諱言是外來的,有了這種國家意念才有近代的國家。詩裏形象化的手法也是外來的,卻象征著表現著一個理想的完美的中國。可是理想上雖然完美,事實上不免破爛;所以作者彷徨自問,怎樣愛它呢?真的,國民革命以來,特別是“九一八”以來,我們都在這般彷徨的自問著。——我們終於抗戰了!

抗戰以後,我們的國家意念迅速的發展而普及,對於國家的情緒達到最高潮。愛國詩大量出現。但都以具體的事件為歌詠的對象,理想的中國在詩裏似乎還沒有看見。當然,抗戰是具體的、現實的。具體的節目太多了,現實的關係太大了,詩人們一方麵俯拾即是,一方麵利害切身,沒工夫去孕育理想,也是真的。他們發現內地的美麗,民眾的英勇,讚頌殺敵的英雄,預言最後的勝利,確是盡了最大的努力。但是我們的抗戰,如我們的領導者屢次所昭示的,是堅貞的現實,也是美麗的理想。我們在抗戰,同時我們在建國:這便是理想。理想是事實之母;抗戰的種子便孕育在這個理想的胞胎中。我們希望這個理想不久會表現在新詩裏。詩人是時代的前驅,他有義務先創造一個新中國在他的詩裏。再說這也是時候了。抗戰以來,第一次我們獲得了真正的統一;第一次我們每個國民都感覺到有一個國家——第一次我們每個人都感覺到中國是自己的。完整的理想已經完成完整的現實了,固然完美的中國還在開始建造中,還是一個理想;但我相信我們的國家意念已經發展到一個程度,我們可以借用美國一句話:“我的國嗬,對也罷,不對也罷,我的國嗬。”(這句話可以有種種解釋;這裏是說,我國對也罷,不對也罷,我總不忍不愛它。)“如今我隻問怎樣抱得緊你……”,要“抱得緊”,得整個兒抱住;這得有整個兒理想,包孕著籠罩著片段的現實,也包孕著籠罩著整個的現實的理想。

現在我們再來看看《死水》裏的《一句話》:

有一句話說出就是禍,

有一句話能點得著火。

別看五千年沒有說破,

你猜得透火山的緘默?

說不定是突然著了魔,

突然青天裏一個霹靂爆一聲“咱們的中國!”

這話教我今天怎麼說?

你不信鐵樹開花也可,

那麼有一句話你聽著:

等火山忍不住了緘默,

不要發抖,伸舌頭,頓腳,

等到青天裏一個霹靂爆一聲“咱們的中國!”

現在,真的,鐵樹開了花,“火山忍不住了緘默”,“那五千年沒有說破”的“一句話”,那“青天裏一個霹靂”似的一聲,果然“爆”出來了。火已經點著了:說是“禍”也可,但是“禍兮福所倚”,六年半的艱苦抗戰奠定了最後勝利的基礎。最後的勝利必然是我們的。這首詩寫在十七八年前頭,卻像預言一般,現在開始應驗了。我們現在重讀這首詩,更能感覺到它的意義和力量。它還是我們的預言:“咱們的中國!”這一句話正是我們人人心裏的一句話,現實的,也是理想的。

194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