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的何馬,想到大世界去聽滴篤班去,心裏在作打算。“或者我將我的名片拿出去,守門的人可以不要我的門票。”他想。因為他的名片右角上,有“末世詩人”的四個小字,左角邊有《地獄》《新生》《伊利亞拉》的著者的一行履曆寫在那裏。“不好不好,守門的那些俗物,若被他們知道了我去逛大世界,恐怕要看穿我的沒有腎髒病,還是去想法子,叫老馬去想法子弄幾個錢來,買一張門票進去的好。”他住的三江裏的高樓外,散布著暮春午後的陽光和幹燥的空氣。天色實在在挑逗他的心情,要他出去走走,去得些煙世披利純來做詩。
“——嗯嗯,煙世披利純!”
“——噢噢,煙世披利純呀!”
這樣的用了很好聽的節調,輕輕地唱著哼著,他一邊搖著頭,一邊就摸下二層樓去。走下了扶梯,到扶梯跟前二層樓的亭子間門口,他就立住了。
也是用了很緩慢的節奏,向關在那裏的亭子間的房門,篤洛篤洛篤的敲了幾下,他伏下身體,向鑰匙眼裏,很幽很幽的送了幾句話進去。
“喂!老馬,詩人又來和你商量了!你能夠想法子再去弄兩塊錢來不能?”
老馬在房裏吃了一驚,急忙開了眼睛,丟下了手裏的讀本,輕輕的走向房門口來,也伏倒身體,舉起嘴巴,很幽的向鑰匙眼裏說:
“老何,喂,你這樣的花錢,怕要被她看穿,何以這一位何大人會天天要錢花?老何,你還是在房裏坐著做首把詩罷!回頭不要把我們這一個無錢飲食宿泊處都弄糟。”
說著,他把幾根鼠須動了一動!兩隻眉毛也彎了下來,活象寺院裏埋葬死屍的園丁。
“喂,老馬,你再救詩人一回急,再去向她撒一個謊,想想法子看罷!我隻教再得一點煙世披利純,這一首《沉魚落雁》就可以完工,就好出書賣錢了,喂,老馬!
請你再救一回詩人,再讓我得些煙世披利純,《沉魚落雁》大功將成,那時候,你我和她——我那可愛的房主人——就可以去大吃一頓!
唉唉,大吃一頓!”
何詩人在鑰匙眼裏,輕輕的,慢慢的,用了節奏,念完這幾句即時口占的詩之後,手又向房門上按著拍子篤洛篤洛的敲了幾下。
房門裏的老馬,更彎了腰,皺了眉頭,用手向頭上的亂發搔的了幾搔。兩人各彎著腰,隔著一重門,向鑰匙眼默默的立了好久。
終究還是老馬硬不過詩人,隻好把房門輕輕地開了。詩人見了老馬的那種悒鬱懊惱,歪得同豬臉嘴一樣的臉色,也就立刻皺起眉來,裝了一副憂鬱的形容來陪他。一邊慢慢的走進房去,一邊詩人就舉起一隻右手,按上心頭,輕輕的自對自的說:“唉唉,這腎髒病,這腎髒病,我怕就要死了,在死之前了。”看過去,詩人的麵貌,真象約翰生博士的畫像。因為詩人也是和約翰生博士一樣,長得很肥很胖,實在是沒有什麼旁的病好說,所以隻說有腎髒病;而前幾天他又看見了鮑司惠而著的那本約翰生大傳,並這一本傳上麵的一張約翰生博士的畫像。他費了許多苦心,對鏡子模學了許久約翰生在畫像上的憂鬱的樣子,今天終於被他學象了。
詩人的朋友老馬,馬得烈,飽吃了五六碗午飯,剛在亭子間裏翻譯一首法文小學讀本上的詩。
球兒飛上天,球兒掉下地,馬利跑過來,馬利跑過去,球兒球兒不肯飛,馬利不歡喜………………翻到這裏,他就昏昏的坐在那裏睡著了,被詩人篤洛篤洛篤的一來,倒吃了一驚,所以他的臉色,是十分不願意的樣子。但是和詩人硬了一陣,終覺得硬不過去,隻好開門讓詩人進來,他自己也隻好挺了挺身子,走下樓去辦交涉去。
樓底下,是房主人一位四十來歲的風騷太太的睡房;她男人在漢口做茶葉生意,頗有一點積貯;馬得烈走到了房東太太的跟前,房東太太才從床上坐了起來,手裏還拿著那本詩人何馬獻給她的《伊利亞拉》,已經在身底下壓得皺痕很多,象一隻油炸餛飩了。
馬得烈把口角邊的鼠須和眉毛同時動了一動,勉強裝著微笑,對立在他眼底下的房東太太說:
“好家夥,你還在這裏念我們大人的這首獻詩?大人正想出去和你走走,得點新的煙世披利純哩!”
房東太太向上舉起頭來——因為她生得很矮小,而馬得烈卻身材很高大,兩人並立起來,要差七八寸的樣子——喜歡得同小孩子似的叫著說:
“哈哈哈哈,真的嗎?——你們大人真好,要是誰嫁了你們的大人,這一個人才算有福氣哩!詩又那麼會做,外國又去過,還做過詩文專修大學的校長!啊啊,可惜,可惜我今天不能和你們出去,因為那隻小豬還沒有閹好,午後那個閹豬的老頭兒還要來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