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先生的寫字桌,鋪了張藍格子的油漆布,四角都用圖釘按著。桌子上有小硯台一方,墨一塊,毛筆站在筆架上。筆架是燒瓷的,在我看來不很細致,是一個龜,龜背上帶著好幾個洞,筆就插在那洞裏。魯迅先生多半是用毛筆的,鋼筆也不是沒有,是放在抽屜裏。桌上有一個方大的白瓷的煙灰盒,還有一個茶杯,杯子上戴著蓋。
魯迅先生的習慣與別人不同,寫文章用的材料和來信都壓在桌子上,把桌子都壓得滿滿的,幾乎隻有寫字的地方可以伸開手,其餘桌子的一半被書或紙張占有著。
左手邊的桌角上有一個帶綠燈罩的台燈,那燈泡是橫著裝的,在上海那是極普通的台燈。
冬天在樓上吃飯,魯迅先生自己拉著電線把台燈的機關從棚頂的燈頭上拔下,而後裝上燈泡子。等飯吃過,許先生再把電線裝起來,魯迅先生的台燈就是這樣做成的,拖著一根長長的電線在棚頂上。
魯迅先生的文章,多半是在這台燈下寫。因為魯迅先生的工作時間,多半是下半夜一兩點起,天將明了休息。
臥室就是如此,牆上掛著海嬰公子一個月嬰孩的油畫像。
挨著臥室的後樓裏邊,完全是書了,不十分整齊,報紙和雜誌或洋裝的書,都混在這間屋子裏,一走進去多少還有些紙張氣味。
地板被書遮蓋得太小了,幾乎沒有了,大網籃也堆在書中。牆上拉著一條繩子或者是鐵絲,就在那上邊係了小提盒、鐵絲籠之類。
風幹荸薺就盛在鐵絲籠,扯著的那鐵絲幾乎被壓斷了在彎彎著。
一推開藏書室的窗子,窗子外邊還掛著一筐風幹荸薺。
“吃吧,多得很,風幹的,格外甜。”許先生說。
樓下廚房傳來了煎菜的鍋鏟的響聲,並且兩個年老的娘姨慢重重地在講一些什麼。
廚房是家庭最熱鬧的一部分。整個三層樓都是靜靜的,喊娘姨的聲音沒有,在樓梯上跑來跑去的聲音沒有。魯迅先生家裏五六間房子隻住著五個人,三位是先生的全家,餘下的二位是年老的女傭人。
來了客人都是許先生親自倒茶,即或是麻煩到娘姨時,也是許先生下樓去吩咐,絕沒有站到樓梯口就大聲呼喚的時候。所以整個房子都在靜悄悄之中。
隻有廚房比較熱鬧了一點,自來水嘩嘩地流著,洋瓷盆在水門汀的水池子上每拖一下磨著嚓嚓地響,洗米的聲音也是嚓嚓的。魯迅先生很喜歡吃竹筍的,在菜板上切著筍片筍絲時,刀刃每劃下去都是很響的。其他比起別人家的廚房來卻冷清極了,所以洗米聲和切筍聲都分開來聽得樣樣清清晰晰。
客廳的一邊擺著並排的兩個書架,書架是帶玻璃櫥的,裏邊有朵斯托益夫斯基的全集和別的外國作家的全集,大半都是日文譯本。地板上沒有地毯,但擦得非常幹淨。
海嬰公子的玩具櫥也站在客廳裏,裏邊是些毛猴子、橡皮人、火車汽車之類,裏邊裝得滿滿的,別人是數不清的,隻有海嬰自己伸手到裏邊找些什麼就有什麼。過新年時在街上買的兔子燈,紙毛上已經落了灰塵了,仍擺在玩具櫥頂上。
客廳隻有一個燈頭,大概50燭光。客廳的後門對著上樓的樓梯,前門一打開有一個1方丈大小的花園,花園裏沒有什麼花看,隻有一株很高的七八尺高的小樹,大概那樹是柳桃,一到了春天,容易生長蚜蟲,忙得許先生拿著噴蚊蟲的機器,一邊陪著談話,一邊噴著殺蟲藥水。沿著牆根,種了一排玉米,許先生說:“這玉米長不大的,這土是沒有養料的,海嬰一定要種。”
春天,海嬰在花園裏掘著泥沙,培植著各種玩藝。
三樓則特別靜了,向著太陽開著兩扇玻璃門,門外有一個水門汀的突出的小廊子,春天很溫暖的撫摸著門口長垂著的簾子,有時簾子被風打得很高,飄揚的飽滿的和大魚泡似的。那時候隔院的綠樹照進玻璃門扇裏邊來了。
海嬰坐在地板上裝著小工程師在修著一座樓房,他那樓房是用椅子橫倒了架起來修的,而後遮起一張被單來算作屋瓦,全個房子在他自己拍著手的讚譽聲中完成了。
這間屋感到些空曠和寂寞,既不像女工住的屋子,又不像兒童室。海嬰的眠床靠著屋子的一邊放著,那大圓頂帳子日裏也不打起來,長拖拖的好像從棚頂一直拖到地板上,那床是非常講究的,屬於刻花的木器一類的。許先生講過,租這房子時,從前一個房客轉留下來的。海嬰和他的保姆,就睡在五六尺寬的大床上。
冬天燒過的火爐,三月裏還冷冰冰地在地板上站著。
海嬰不大在三樓上玩的,除了到學校去,就是在院裏踏腳踏車,他非常歡喜跑跳,所以廚房、客廳、二樓,他是無處不跑的。
三樓整天在高處空著,三樓的後樓住著另一個老女工,一天很少上樓來,所以樓梯擦過後,一天到晚幹淨的溜明。
1936年3月裏魯迅先生病了,靠在二樓的躺椅上,心髒跳動得比平日厲害,臉色略微灰了一點。
許先生正相反的,臉色是紅的,眼睛顯得大了,講話的聲音是平靜的,態度並沒有比平日慌張。在樓下一走進客廳來許先生就告訴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