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兒因為病沒有病死,還能夠讓他餓死嗎?來時經過那小市鎮,祖父是這樣想著打算回來時,一定要扯幾尺布給他先做一條褲子。

現在小豆和爺爺從那來時走過的市鎮上回來了。小豆的鞋子和一棵硬殼似的為著一根帶子的連係尚且掛在那細小的腿上,他的屁股露在爺爺的手上。嘴和鼻子上的血尚且沒有揩。爺爺的膝蓋每向前走一步,那孩子的胳臂和腿也跟著遊蕩一下。祖父把孩子拖長地攤展在他的兩手上。仿佛在端著什麼液體的可以流走的東西,時時在擔心他會自然地掉落,可見那孩子綿軟到什麼程度了。簡直和麵條一樣了。

×××祖父第一個感覺知道孫兒還活著的時候,那是回到家裏,已經擺在炕上,他用手掌貼住了孩子的心窩,那心窩是熱的,是跳的,比別的身上其餘的部分帶著活的意思。

這孩子若是死了好像是應該的,活著使祖父反而把眼睛瞪圓了。他望著房頂,他捏著自己的胡子,他和白癡似的,完全像個呆子了。他怎樣也想不明白。

“這孩子還活著嗎?唉呀,還有氣嗎?”

他又伸出手來,觸到了那是熱的,並且在跳,他稍微用一點力,那跳就加速了。

他怕他活轉來似的,用一種格外沉重的忌恨的眼光看住他。

直到小豆的嘴唇自動地張合了幾下,他才承認孫兒是活了。

他感謝天,感謝佛爺,感謝神鬼。他伏在孫兒的耳朵上,他把嘴壓住了那還在冰涼的耳朵:“小豆小豆小豆小豆……”

他一連串和珠子落了般地叫著孫兒。

那孩子並不能答應,隻像蒼蠅咬了他的耳朵一下似的,使他輕輕地動彈一下。

他又連著串叫:“小豆,看看爺爺,看……看爺一眼。”

小豆剛把眼睛睜開一道縫,爺爺立刻撲了過去。

“爺……”那孩子很小的聲音叫了一聲。

這聲音多麼乖巧,多麼順從,多麼柔軟。他叫動了爺爺的心窩了。爺爺的眼淚經過了胡子往下滾,沒有聲音的,和一個老牛哭了的時候一樣。

並且爺爺的眼睛特別大,兩張小窗戶似的。通過了那玻璃般的眼淚而能看得很深遠。

那孩子若看到了爺爺這樣大的眼睛,一定害怕而要哭起來的。但他隻把眼開了個縫而又平平坦坦的昏沉沉的睡了。

他是活著的,那小嘴,那小眼睛,小鼻子……爺爺的血流又開始為著孫兒而活躍,他想起來了。應該把那嘴上的血揩掉,應該放一張涼水浸過的手巾在孫兒的頭上。

他開始忙著這個,他心裏是有計劃的,而他做起來還顛三倒四,他找不到他自己的水缸,他似乎不認識他已經取在水盆裏的是水。他對什麼都加以思量的樣子,他對什麼都像猶疑不決。他的舉動說明著他是個多心的十分有規律地做一件事的人。其他,他都不是,而且正相反,他是為了過度的喜歡,使他把周圍的一切都掩沒了,都看不見了,而也看不清,他失掉了記憶。恍恍惚惚的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自己是怎麼著了。

可笑的,他的手裏拿著水盆還在四麵地找水盆。

他從小地窖裏取出一點碎布片來,那是他盜墓子時拾得的死人的零碎的衣裳。他點了一把火,在灶口把它燒成了灰。把灰拾起來放在飯碗裏,再澆上一點冷水,而後用手指捏著攤放在小豆的心口上。

傳說這樣可以救命。

×××左近一切人家都睡了的時候,祖父仍在小灶腔裏燃著火,仍舊煮綠豆湯……他把木板碗櫥拆開來燒火,他舉起斧子來。聽到炕上有哼聲他就把斧子抬得很高很高地舉著而不落。

“他不能死吧?”他想。

斧子的響聲脆快得很,一聲聲地在劈著黑沉沉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