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老婆,來幹什麼?領他回家去吃飯。”

他說著不停地向前跌走。

黃色的,近黃色的麥地隻留下短短的根苗。遠看來麥地使人悲傷。在麥地盡端,井邊什麼人在汲水。二裏半一隻手遮在眉上,東西眺望,他忽然決定到那井的地方,在井沿看下去,什麼也沒有,用井上汲水的桶子向水底深深的探試,什麼也沒有。最後,絞上水桶,他伏身到井邊喝水,水在喉中有聲,象是馬在喝。

老王婆在門前草場上休息。

“麥子打得怎麼樣啦?我的羊丟了!”

二裏半青色的麵孔為了丟羊更青色了!

“咩……咩……”羊叫?不是羊叫,尋羊的人叫。

林蔭一排磚車經過,車夫們嘩鬧著。山羊的午睡醒轉過來,它迷茫著用犄角在周身剔毛。為著樹葉綠色的反映,山羊變成淺黃。

賣瓜的人在道旁自己吃瓜。那一排磚車揚起浪般的灰塵,從林蔭走上進城的大道。

山羊寂寞著,山羊完成了它的午睡,完成了它的樹皮餐,而歸家去了。山羊沒有歸家,它經過每棵高樹,也聽遍了每張葉子的刷鳴,山羊也要進城嗎?它奔向進城的大道。

“咩……咩”羊叫?不是羊叫,尋羊的人叫。二裏半比別人叫出來更大聲,那不象是羊叫,象是一條牛了!

最後,二裏半和地鄰動打,那樣,他的帽子,象斷了線的風箏,飄搖著下降,從他頭上飄搖到遠處。

“你踏碎了俺的白菜!——你……你……”

那個紅臉長人,象是魔王一樣,二裏半被打得眼睛暈花起來,他去抽拔身邊的一棵小樹;小樹無由的被害了,那家的女人出來,送出一隻攪醬缸的耙子,耙子滴著醬。

他看見耙子來了,拔著一棵小樹跑回家去,草帽是那般孤獨的丟在井邊,草帽他不知戴過了多少年頭。

二裏半罵著妻子:“混蛋,誰吃你的焦飯!”

他的麵孔和馬臉一樣長。麻麵婆驚惶著,帶著愚蠢的舉動,她知道山羊一定沒能尋到。

過了一會,她到飯盆那裏哭了!“我的……羊,我一天一天喂,喂……大的,我撫摸著長起來的!”

麻麵婆的性情不會抱怨。她一遇到不快時,或是丈夫罵了她,或是鄰人與她拌嘴,就連小孩子們擾煩她時,她都是象一攤蠟消融下來。她的性情不好反抗,不好爭鬥,她的心象永遠貯藏著悲哀似的,她的心永遠象一塊衰弱的白棉。她哭抽著,任意走到外麵把曬幹的衣裳搭進來,但她絕對沒有心思注意到羊。

可是會旅行的山羊在草棚不斷的搔癢,弄得板房的門扇快要掉落下來,門扇摔擺的響著。

下午了,二裏半仍在炕上坐著。

“媽的,羊丟了就丟了吧!留著它不是好兆相。”

但是妻子不曉得養羊會有什麼不好的兆相,她說:“哼!那麼白白地丟了?我一會去找,我想一定在高梁地裏。”

“你還去找?你別找啦!丟就丟了吧!”

“我能找到它呢!”

“唉呀,找羊會出別的事哩!”

他腦中回旋著挨打的時候:——草帽象斷了線的風箏飄搖著下落,醬耙子滴著醬。快抓住小樹,快抓住小樹。……二裏半心中翻著這不好的兆相。

他的妻子不知道這事。她朝向高粱地去了。蝴蝶和別的蟲子熱鬧著,田地上有人工作了。她不和田上的婦女們搭話,經過留著根的麥地時,她象微點的爬蟲在那裏。陽光比正午鈍了些,蟲鳴漸多了,漸飛漸多了!

老王婆工作剩餘的時間,盡是述說她無窮的命運。她的牙齒為著述說常常切得發響,那樣她表示她的憤恨和潛怒。在星光下,她的臉紋綠了些,眼睛發青,她的眼睛是大的圓形。有時她講到興奮的話句,她發著嘎而沒有曲折的直聲。鄰居的孩子們會說她是一頭“貓頭鷹”,她常常為著小孩子們說她“貓頭鷹”而憤激:她想自己怎麼會成個那樣的怪物呢?象啐著一件什麼東西似的,她開始吐痰。

孩子們的媽媽打了他們,孩子跑到一邊去哭了!這時王婆她該終止她的講說,她從窗洞爬進屋去過夜。但有時她並不注意孩子們哭,她不聽見似地,她仍說著那一年麥子好,她多買了一條牛,牛又生了小牛,小牛後來又怎樣,……她的講話總是有起有落;關於一條牛,她能有無量的言詞:牛是什麼顏色,每天要吃多少水草,甚至要說到牛睡覺是怎樣的姿勢。

但是今夜院中一個討厭的孩子也沒有。王婆領著兩個鄰婦,坐在一條喂豬的槽子上,她們的故事便流水一般地在夜空裏延展開。

天空一些雲忙走,月亮陷進雲圍時,雲和煙樣,和煤山樣,快要燃燒似地。再過一會,月亮埋進雲山,四麵聽不見蛙鳴;隻是螢蟲閃閃著。

屋裏,象是洞裏,響起鼾聲來,布遍了的聲波旋走了滿院。天邊小的閃光不住的在閃合。王婆的故事對比著天空的雲:“……一個孩子三歲了,我把她摔死了,要小孩子我會成了個廢物。……那天早晨……我想一想!……是早晨,我把她坐在草堆上,我去喂牛;草堆是在房後。等我想起孩子來,我跑去抱她,我看見草堆上沒有孩子;我看見草堆下有鐵犁的時候,我知道,這是惡兆,偏偏孩子跌在鐵犁一起,我以為她還活著呀!等我抱起來的時候……啊呀!”

一條閃光裂開來,看得清王婆是一個興奮的幽靈。全麥田,高梁地,菜圃,都在閃光下出現。婦人們被惶惑著,象是有什麼冷的東西,撲向她們的臉去。閃光一過,王婆的話聲又連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