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的美,遊覽者能得之,為要想購地發財而跑去的富翁,至少在他計較打算的時候是不能得的。裸體畫的美,有繪畫教養的人能得之,患色情狂的人是不能得的。
真要領略糖的甘味與黃連的苦味,須於吃糖吃黃連時自己站在一旁,咄咄地鼓著舌頭,去玩味自己喉舌間的感覺。
這時吃糖和黃連的是自己,而玩味甘與苦的別是一自己。
擺脫現實,才是領略現實的方法。現實也要經過這擺脫作用,才能被收入到藝術裏去。
《創世記》中有這樣的一段神話:
耶和華上帝說:那人獨居不好,我要為他造一個配偶幫助他。……耶和華上帝使他沉睡了。於是取下他的一條肋骨,又把肉合起來。耶和華上帝就用那人身上所取的肋骨,造成一個女人,領到那人跟前。那人說:這是我骨中的骨,肉中的肉,可以稱他為女人,因為他是從男人身上取出來的。
這段神話,可借了作為藝術與現實的象征的說明。如果把男性比作現實,那麼女性就可比作藝術。女性是由男性的部分造成,但有一個條件,就是先要使男性沉睡,男性醒著的時候,就是上帝也無法從他身上造出女性來的。現實隻是現實,要使現實變成藝術,非暫時使現實沉睡一下不可。使現實暫時沉睡了,才能取了現實的某部分作成藝術。因為藝術是由現實作成的,所以我們見了藝術猶如看見了現實,覺得這現實的化身親切有味,如同“那人說這是我骨中的骨肉中的肉”一樣。
五經驗與想象
由現實經驗淨化而生的美的情感,是一切藝術的本質。美的情感由現實經驗淨化而來,故經驗實為根本的要素。凡是作家都是經驗很豐富的人。近代小說的大多數皆含有自傳性質,左拉(EZola)要描寫酒肆,不惜走遍巴黎的酒肆去詳密觀察,勿洛培爾(GFlaubert)作《鮑美利夫人》,要描寫女主人公服砒霜自殺,竟至自己試嚐砒霜:都是有名的事。
經驗的重要已如上述。但經驗以外,猶有一個重大要素,就是想象。左拉雖經驗了酒肆的狀況,但對於其小說中的男女人們的淫蕩是難有直接經驗的。勿洛培爾雖試嚐過砒霜的味道,但女主人公的臨死的苦悶是無法嚐到的。
莎士比亞(Shak-Spear)曾以一人描寫過王侯、小民、戀愛、弑逆、見鬼、戰爭、嫉妒、重利盤剝、妖怪等等。被斥為專描寫性欲的莫泊桑,一生中也未曾有過異常的好色的經驗。可知經驗並不是文藝的惟一內容,文藝的本質是美的情感,情感固可緣經驗而發生,亦可緣想象而發生,我們對了目前汪洋的海,固可起一種情感,但即使目前無海,僅喚起了海的想象時,也一樣地可得一種情感的。
藝術不是自然的複製,是一種創造。在這意義上,想象之重要實過於經驗。雖非直接經驗,卻能如直接經驗一般描寫著,雖是向壁虛造,卻令人不覺其為向壁虛造,這才是文藝作家的本領。
想象可補經驗的不足,與經驗同為文藝中的重要成分。但這裏有一事不可不知,就是所謂想象者,不是憑空漫想,仍要以經驗為基礎的。舉例來說,我們不曾見過冰山,但能作冰山的想象。這冰山的想象,實以直接經驗的“山”與“冰”為材料的。如果我們沒有“山”與“冰”
的直接經驗,決不能有想象中的“冰山”。同樣,平日直接經驗過的“山”與“冰”的觀念,如不明晰,則“冰山”的想象也就不能完全。文藝作品中的人物,其實都不是當前實有的人物,而能寫得如當前實有的人物一樣地逼真者,實由於作者的經驗的精確和想象的周到。作者對於那人物的一舉動一談話,都曾依據了平日在世上從張三李四等無數人見聞過的經驗,再來從想象上組造成功的。所寫者雖隻一人物的一舉動或一談話,而其實是同性質的無數人物的結晶。故想象須以經驗為基礎,經驗正確,想象力豐富,是文藝作家應有的兩種資格。
六為人生的與為藝術的
經驗與想象均可發生情感,而美的情感為文藝之本質,所謂美的情感者,是脫離現實生活的利害是非等而淨化過了的東西。這是我在上麵數節所說的意趣。
對於這意趣也許有人要不承認的,我們在這裏已碰到了為人生的藝術(artforlife)與為藝術的藝術(artforart)的大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