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中對話句句經過錘煉,無一句草率。有幾處似乎因為錘煉得太過度,反使讀者不易理會,至少上演時會叫觀眾聽了不懂。例如第四幕中嚴幹臣宅宴會時,黃夢英把本可贏錢的一副紙牌丟棄了,反自認為輸與財閥金淡庵,跑出客廳來與其所尊敬的陳克明教授(黃夢英的愛人喬張之師)談話裏有一段道:(刪去動作與表情的說明)黃:噯,陳教授,有一句古老話,賭錢的時候,一個人會露出本相來。您覺得這句話怎樣……也許您有點兒詫異吧,剛才那副牌明明是我贏的,幹麼我反倒自認為輸了?

陳:有一點。然而程度上還不及那個方科長。

黃:哦,怎麼,那個——方科長之類猜到了該是我贏的牌麼?

陳:不是猜到。您把您的牌給我看的時候,他就站在我背後。可是夢英,我記得也還有一句古老話:不義之財,取之不傷廉。

黃:那麼,陳先生,照您看來,我這一手,難道有什麼深刻的意義麼?……沒有。好玩兒罷了。

這幾行是容易看懂聽懂的,沒有什麼。試再看下麵:

陳:夢英!你不應當對我這樣不坦白?……夢英!我好像到了一個陰森森的山穀,夕陽的最後一抹紅光還留在最高的山峰上,可是烏黑的雲陣也從四麵八方圍攏來了!……我有預感,一個可怕的大風暴,就要封鎖了那山穀,我好像已經聽見了呼呼的風聲,隆隆的雷響!……我還想起了不多幾天前我得的一個夢:從汪洋大海,萬頃碧波中,飛出來了一條龍,對,一條龍,飛到半空,忽然跌下,掉在泥潭裏,不能翻身,蚊子蒼蠅都來嘲笑它,泥鰍也來戲弄它,而它呢,除非一天天變小,變得跟泥鰍一般,就隻有犧牲了性命。夢英!我當真替它擔心!

黃:陳先生,您那個夢,不能成為事實!——您自然也不會不了解,有一種人,自己沒有病!倒是天天在那裏發愁,看見了真有病的人反以為沒關係。另外有一種人可巧完全相反。——他不擔心自己。因為自己的健康如何,他知道的更清楚些。

陳:可是,您也不要忘記那句格言:旁觀者清。

黃:教授,您是一位很現實的人,請您忘記了什麼龍,——對,龍是困在泥潭中,可是,隻要它還沒變小,還有一口氣,龍之所以為龍,也還不可知呢。陳教授,讓我請您記起一個人!一個青年,大眼睛的青年,血氣太旺,心太好的一個年青人!

陳:啊!喬張!有了下落麼?三天四天前有人告訴我——可是,夢英,您沒有得到惡劣的消息吧?

黃:不太壞,也不太好。要是隻從一邊兒想啊,甚至可以說,有這麼七分希望。然而,喬張要是知道了如何取得這七分的希望,他一定要不理我了。

陳:〔指室內〕是不是他——黃:當然他這妄想,擱在心裏,並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

可是為了喬張,倒給他一個正麵表示的機會。剛才他對我說,下落,已經打聽到了,辦法,也不是沒有,不過,萬事俱全,單要一樣藥引子——陳:哼,乘機要挾,太無恥了!

黃:陳教授,你沒有聽見過說竟想用龍肉來做藥引子吧。

即使是困在泥潭裏的一條龍嗬!陳教授,您現在也許要說,即使像剛才那副牌這樣的不義之財,我幹脆一腳踢開,也是十二分應該的吧?

這段對話非常含蓄,富有暗示性,細心的讀者可以從這裏麵得到種種的事情,黃夢英為了營救失蹤或被捕的喬張,怎樣在交際場中廝混,虛與委蛇,金淡庵追逐她至怎樣程度,而陳克明教授怎樣愛護期待她,怎樣替她擔心,作者都用譬喻來表達。錘煉之工,真可佩服。但在舞台上演出時,一般並未讀過登場人物的小傳的觀眾,聽了這些暗示性譬喻式的對話,是否能懂得其所以然,就大大地是一個疑問了。我以為,這部劇本,是一部好的讀物,猶之乎一部好的小說。觀眾在看劇以前,最好先把劇本閱讀一過。

本劇是作者的處女作,以劇的技巧論,當隻有可指摘之處,至於主旨的正確與反映現實的手腕,是值得敬服的。作者今年五十歲,葉聖陶氏作七律一首為壽,腹聯二句是:

待旦何時嗟子夜駐春有願惜清明把《子夜》與本劇相對。《子夜》是作者小說中的大作,我們也希望作者從五十歲來劃一個時期,於小說以外兼寫劇本,有更完成的巨著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