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數年前,曾因了一時的感想,作過一篇題曰《誤用的折中和並存》的文字(見《東方雜誌》十九卷十號),對於國人凡事調和不求徹底的因襲的根性有所指摘,對於誤解的“中”的觀念有所攻擊,但卻未曾說及“中”字的正解。近來讀書冥想所及,覺得“中”可與老子的“無”作關聯的說明的。不揣淺陋,發為此文。
先把我的結論來說了吧:“中”與“無”是同義而異名的東西,是一物的兩麵。“中”就是“無”,“無”就是“中”。
“中”字在我國典籍上最初見於《易》的“時中”《論語》有“允執其中”,說是堯舜禹相傳的話,可是《尚書》裏卻不見有此。《洪範》說“極”而不說“中”,“極”義似“中”。其“無偏無黨,王道蕩蕩,無黨無偏,王道平平,無反無側,王道正直”幾句,似乎亦就是“中”字的解釋。把“中”字說得最丁寧反複者,不用說要推子思的《中庸》了。
堯舜禹的是否曆史上實有的人物,《洪範》的真偽,以及《中庸》的是否為子思所作,老子的所謂“無”是否印度思想,這樣煩瑣的考證學上的議論,這裏預備一概不管。姑承認“中”與“無”是中國古代的兩種的思想,如果不承認,那麼說世界上曾有過這兩種思想也可以。因為我所要說的隻是這兩種思想的異同,並不想涉及其史的關係。並且“中”的觀念也不是中國獨有的。
事實上,“中”字在佛教的典籍裏比儒書用得更多。
我們隻要略翻佛乘,就隨處可見到“中”字。天台宗的所謂“空”“假”“中”三諦,法相於教相判釋上以中道為最後之佛說,所謂第三時教,就是中道,都用著“中”字。
至於龍樹的《中論》,那是專論“中”字的書了。
“中”是甚麼?世人往往以妥協調和為“中”,這大錯特錯。“中”決不是打對折的意思,決不是微溫的態度,決不是任何數目、程度或方向的中央部分。“中”的觀念,非把它作為一元的,非把它提高到絕對的地位,竟是無法解釋的東西。
“中”是具否定的性質的,“未”、“不”、“空”等都與“中”相近似。“中”的解釋,至少要乞靈於這類的否定辭。換句話說,“中”就是“無”。以下試就典籍來略加論證。
先就《中庸》說,《中庸》謂“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所謂“未”,已是否定的了。朱子把“中”解作“不偏不倚,無過不及”,這和《洪範》的“無偏無黨”“無黨無偏”“無反無側”幾乎是同樣的話,也都用著否定辭。
孔子稱舜“執其兩端,用其中於民”,讚之曰:“無為而治者其舜也與!”又《中庸》用“誠”字來說明“中”字,而同時說:“誠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試看,“中”字與否定辭的關係何等密切啊!
不但《中庸》如此,《論語》亦然。“時中”二字見於《易》孔子是“聖之時”者,又是主張中庸的,當然是能體得中道的人了。而他說:“予欲無言。”子貢問:“子如不言,則小子何述焉?”他說:“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這和說了幾千卷的經的釋迦,自謂“一字不說”,幾乎是同樣的風光了。至於《論語》中所載的堯舜禹相傳的心法“允執其中”,表麵上雖沒有否定語氣,但實則和“無”是同義語,是一觀念的兩麵。世間種種的名相,原為分別起見,對它而有的,既“中”了,就除此以外別無所有,也就等於“無”,當然用不著再立別的名稱了。
老子是“無”字的創說者。他在《道德經》裏反複說“無”,“無”就是他的根本思想,但也偶然有“中”字出現。如雲“多言數窮,不如守中”,“守中”就是沉默,就是不說,就是“無”。老子的所謂“無”不是什麼都沒有,乃是什麼都沒有。他說:“無為而無不為”。“無”就是“自然”之意,隨順自然,不妄用己見,雖為等於不為。
前麵所說的孔子的“予欲無言”和釋迦的所謂“一字不說”,都是和老子的“無”同樣意味的話。《中庸》開端說“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率性”就是自然。自然了,就無為而無不為。老子說:“不自見故明,不自是故彰”,《中庸》也說:“不見而章,不動而變,無為而成”,可謂一鼻孔出氣的說法了。
就以上所舉的例證來看,說“中”就是“無”,“無”就是“中”,似乎已不是牽強附會的事了吧。“中”的有否定性,到佛乘上更明白,“中”的否定性也因佛家的說法才更徹底更明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