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喉嚨的咳痛更厲害,好似有一隻大爬蟲正伏在喉嚨邊吃肉。白喉麼?我自己想,一邊倒害怕起來。死呢,本不值得什麼。但生病,實在有些苦惱了。一回,更想起少時母親吩咐我的話——有病要在一起就醫。何況我的病到今天已四天了。心想是不得已,就帶了一大包銅子,雇洋車向一家診察所去。因為朋友說,診察所比醫院看的仔細,它是私人辦的,有招徠的性質。

醫生看過了。但這位醫生很像一位審判官,他動起他白胖的臉孔中所嵌著的高傲輕視的眼球,對我診病,恰似裁判犯人一般。不過審問的毫不詳細,有如贓證顯明,難於辯護和抵賴似的。他的視線,似X光線一般,能透入我肌肉,而且還能卷曲射到我的喉嚨裏。

這位醫生的開藥方也很快,不費思考,同公司的經理先生簽字一樣。這大概以我的病是一種時髦的流行症,但既然如此,他為什麼不到印刷公司去印了一千張來,放在桌上,同商店的貨價單一樣,來一個人,就給他一張呢?那同我這樣喉嚨痛咳的,隻消半分鍾就可賺落半元錢的掛號費了;又何必對我好像一隻死馬呢?

一位助手拿這藥方去配藥。——是從我手裏奪去的,板著臉說:“藥配去!”

我膽怯,站在廊下,看看天井裏的花草:缸中的荷花已謝了,石榴雲,月季正鮮豔;滿階有秩序的草,還有各樣小樹,總之天井裏是有美麗的顏色。一個大約五六歲的小孩,一樣白胖的小臉孔中所嵌著的高傲輕視的小眼球,對我仔細地動了幾動。但我不知道他小小的心裏對我懷著什麼,——一個病人,一個要死的病人;大概不錯的。我突然覺得難受,好似慚愧,全身的血都奔到臉上來,幸這小孩子轉過頭,背拌著手,向花間盤桓去了。雖臉熱,也隻有冷靜的空氣覺得。

我疑心天要下雨。

“藥配好了!先生。”那位助手從一間藥房裏出來。

“啊,多少錢?”我問。

“一塊二毫。”他十分輕便地說出。

我嚇住了,簡直不知所措。當然因為錢帶的太少。但藥既不能少價,更不能不買,怎樣好呢?一邊,我沒有露出驚惶的臉色來,仍和平常一樣,看了一看兩樣藥:一樣是白粉,盛在一個小盒子裏,盒子的圓周和銅子的差不多大;上麵有鋼筆寫的二個大字“鼻聞”。一樣是盛在400C.C.藥瓶裏的淺黃色的藥水,瓶旁貼著一張有“漱喉用”三個同筆法的字的小紙。一邊我數了三百三十六枚銅子給他,數到最後的一二枚,我運氣真還好,背脊汗嚇透了,而那時這助手的眼睛,卻極奇異驚怪地盯住我。

我一路回來,心裏極氣悶。勞著兩條酸腿,在灰色的天空下走,我恨不得將藥瓶拋在地上,將藥粉撒滿空中;使患我這同樣的病的人,可不致受這同樣的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