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一直到下午三點三十五分,徐大齊才一步一步的上著樓梯,吸著雪茄,安閑地,毫無憂慮的樣子。

素裳便悄悄的擦去了眼淚,跑上去抱住他,拉他坐到沙發上,好柔聲的說:“你知道麼?今天早上洵白被捕了,”她用力壓製她的心痛,繼續說:“恐怕很危險,因為他們把他當做一個共產黨,其實——無論他是不是,隻要你——你可以把他救出來。”

徐大齊皺著眉頭,輕輕的吹著煙絲。

葉平便接著說:“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並且他這次來北平完全是我的緣故。我真難過極了。我自己又沒有能力。我的朋友中也隻有你——大齊——你為我們的友誼給我這個幫助吧,你很有力量把一個臨刑的人從死中救活的。”

徐大齊把雪茄煙挾到指頭上,問:“他是不是共產黨?”

“我不敢十分斷定——”葉平想了一下,接著說:“不過我相信,他並不是實際工作的——他就要到美國去的。”

素裳又懇求的說:“你現在去看看吧。是司令部和公安局把他捕走的。無論如何,你先把他保出來再說,你保他一點也不困難。你先打一個電話到司令部和公安局去,好麼?”

徐大齊便做出非常同情的樣子,但是說:“不行。因為這時候他們都玩去了,未必我跑去和副兵說話?”

最後,葉平含著眼淚走了。素裳又忍著心痛的向徐大齊說:“你寫兩封信叫人送去好了,也許——”

“為什麼?”徐大齊打斷她的話,怒氣地看著她,聲音生硬的問:“你這樣焦急?”

素裳便驚訝地暗想著,然後回答說:“不為什麼。他不是葉平的好朋友麼?我們和葉平的友誼都很好。所以我覺得你應該給他幫助,何況你並不吃力,你隻要一句話就什麼都行了,他們不敢違反你的意旨。”

徐大齊不說話,他一口一口吸著雪茄煙,並且每次把煙絲吹成一個圓圈,象一個寶塔似的,嫋嫋地飄上去了。

一八

洵白已經是一個多星期沒有消息了。在這個短短的——又象是非常長久的日子中,每天葉平都跑到這洋樓上來,並且都含著眼淚水地走回去了。在每次,當素裳看見他的時候,她自己的心便重新創痛起來,但是她常常把剛剛流到眼角的眼淚又咽著,似乎又把這眼淚吞到肚子中去的。甚至於她為了要借助徐大齊去挽救洵白,她把一切事都忍耐著,尤其和洵白的愛情,她不敢對他說,因為她恐怕他一知道,對於洵白性命就更加危險了,至少他不願去保釋他的,所以,在這些悲苦的日子中,一到徐大齊麵前,她都裝做和他很親愛的樣子。她常常違反自己的做出非常傾心地,抱著他吻著,和他說種種不堪說的甜蜜的話。最後她才聽到他答複:“放心吧。這算個什麼大事情呢?隻要我一開口就行了!”

然而一天一天的過去了,而徐大齊給葉平的回答還是:“那天被捕的人很多,他們又替我查去了,不過被捕的人都不肯說出真姓名,據他們說在被捕者中並沒有洵白這麼一個人。”

於是到了這一天:當素裳正在希望徐大齊有好消息帶回來,同時對於洵白的處境感著極端的憂慮和愁苦的時候,葉平又慌慌張張地跑來,現著痛苦,憤怒,傷心的樣子,進了房門便一下抱著她大聲的哭了起來,她的心便立刻緊了一陣,似乎在緊之中又一片片的分裂了。她落著眼淚害怕的問:“怎樣,你,得了什麼消息麼?”

葉平蹬了一下腳,牙齒互相磨著,氣憤和激動的說:

“唉,我們都受騙了。我們都把一個壞人當做好人了。”

素裳便閃著驚駭的眼光看著他。

葉平的兩隻手握成拳頭了。他又氣憤和激動的說:

“今天吟冰來告訴我,她說她曾要任剛到司令部去打聽(任剛和黃司令是士官學校的同學),據說有這麼一個人,但是當天的夜裏就在天橋槍斃了,因為這是市政府和市黨部的意思,並且提議密捕和即行槍決的人就是徐大齊……”

在素裳眼前,一大塊黑暗落下來,並且在這黑暗中現出一個沉靜的,有毅力的,有思想的臉,這個臉便立刻象風車似的飛轉著,變成了另一個世界,於是,她看見洵白站在這世界最高的地位上向她招手,她的心一動,便跌倒了。

當她清醒時,她看見葉平一隻手抱著她,一隻手拿著一杯冷水,她的眼淚便落到杯中去,一麵想著徐大齊為什麼要陷害洵白的緣故。她忽然想起那一本日記,那一本她本來壓在稿子中間而發現在稿子上麵的日記了。

“一定,”她顫抖著嘴唇說:“他一定偷看了我的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