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稍安毋躁!”秋葉冷然地說。他依舊在幹著他的翻譯的工作,他麵上並無絲毫激動著的感情。“革命是一種科學,並不是能夠任情。我們先要研究,加進我們去,在這個潰敗的大局中有沒有挽救的力量?我敢說,這是沒有的!現在工農群眾的暴動,有許多幼稚,錯誤。我們能不能糾正這種幼稚和錯誤?我敢說,我們是不能夠的!依照我們的特長說,與其說是政治的不如說是文學的。我想,現時還是安安靜靜地在這上海蟄居,從事文學創作吧!”
“對於你所說的話,我根本地加以否認!”之菲說。他這時對著秋葉的冷靜的態度幾乎有些憤恨。“革命是科學的,理性的,不能任情恣意,這是當然的。但照你這種蔑視自己的態度,人人象你一樣便足令革命延緩幾千年尚不能成功!革命運動之所以能夠一日千裏,全視各個細胞之能夠盡量活動。個人的力量,不能左右一個局麵,這也是當然的。但我們雖不能做一個左右局麵的偉人,我們不能不盡我們的能力去做我們所應當做的事。工農運動的是否幼稚,錯誤,我們現在尚無批評的資格;因為我們所得到的各種消息都大半是造謠的,內容怎麼樣我們未嚐切實知道。我輩的特長,即使是文學方麵,難道在這個政治鬥爭的高潮中,我們不應該再學習些政治鬥爭的手腕嗎?回去,我們一定回去才對!”
因為在上海摸索了一月,所受的苦楚,實在證實賣文這種生活的無聊;所以結局,秋葉用著一種無可奈何的態度,笑應和他一同回到S埠去。
(第九節 )
二十九
八月將盡的時候,嶺東的天氣依然炎熱。是中午了,由上海抵S埠的廣生輪船的搭客,紛紛上岸。
“昨夜工農軍全數逃走,白軍現時未來,全埠店戶閉門!”一個挑行李的工人說。他戴著破氈帽,穿著舊破衫,麵上曬得十分赤黑。
這時有兩個西裝少年,態度非常沉鬱,卻極力表示鎮定。兩人中一個瘦長的向著這工人問道:“紅白的軍隊現在都沒有了麼?好!好!軍隊真討厭,沒有便幹淨了!請問今天海關有沒有盤查上船的搭客?”
“沒有的!”工人咳了一聲說。“今天好,今天沒有盤查!前兩天穿西裝的,都要被他們拿去呢!”
這兩位西裝少年便雇著這個工人挑行李到天水街同亨號去。全埠上寂靜得鴉雀無聲,滿布著一種恐怖的痕跡。海關前平時人物熙熙攘攘,這時也寥落得像個破神廟一般。商店全數閉門,門外懸著的招牌呆然不動,象征死一般的淒寂。全埠的手車工人因為怕擾亂治安的嫌疑,變皆逃避一空。鈴鈴之聲,不聞於耳,大足令這些蕭條的市街減色。
由這S埠至T縣的火車已經沒有開行,埠上幾個小工廠的煙筒亦沒有了嫋嫋如雲的黑煙。街上因為清道夫沒有到來洗掃,很是穢濕,蒼蠅叢集。遠遠地望見一個破祠內,還有幾個項上掛著紅帶的殘廢的兵卒,在那兒東倒西歪地坐臥著。祠門外隱隱間露出一麵破舊的紅旗,在微風裏抖戰著,此處,彼處時有一兩家鋪戶開著一扇小門,裏麵的夥計們對這兩位皇皇然穿著西裝的少年都瞠著目在盯視著。
這兩個西裝少年,便是之菲和秋葉。一種強烈的失望,令他們隻是啞然失笑。
“這才見出我們的偉大!兩方麵的軍隊都自動地退出,讓我們倆‘文裝’占據S埠全埠!”之菲向著秋葉說。
“莫太滑稽,快些預備逃走吧!”秋葉答。
天水街同亨號,離碼頭不遠,片刻間已是到了,付了挑夫費,他們一直走入該店中。店老板姓劉名天泰,是之菲的父親的老友。劉天泰的年紀約莫五十餘,麻麵,說話時,有些重舌,而且總是把每句話中的一兩個字隨便拉長口音地說。他這時赤著膊,腹上圍著一個兜肚在坐著。他是一個發了財的人,但他並不見肥胖。之菲和秋葉迎上前去說一聲:“天泰叔!”
他滿麵堆著笑地說:
“呀!來——好!好!你們今早大約是未嚐吃飯的,叫夥計買點心去。”他說後即刻叫夥計把他們的行李拿上樓來,並在兜肚裏拿出兩角錢來叫另外一個夥計去買兩碗麵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