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會的,孩兒這次並不受到什麼驚恐。不要心憂吧!孩兒再也不到外麵流浪去了!不要心憂吧!”之菲浴著淚光說,他為他的母親的深沉的痛苦所感動了。

“叔叔啊,還是留在家裏的好。媽媽真是受苦太深的啊!”他的二嫂嫂說。

他的二嫂年約二十三四歲的樣子,生得很標致。一雙靈活的眼睛,一個櫻桃的小口,都很足證明她本來是很美麗的。但她這時已是滿臉霜氣,像褪了色的玫瑰花瓣,像凋謝了的薔薇,像遭雨的白牡丹,像落地的洋紫荊一樣。她是憔悴的,凋黃的,病瘦的,春光已經永遠不是她的了。

“知道的,嫂啊!我從此留在家庭中便是了!”他說,淒惶的心魂,遮蔽著他的一切。

過了一會,他吃完飯了,走入他自己住的房裏去休息。他的妻纖英跟著他進去。

纖英是個窈窕多姿,長身玉立的少婦。她的年紀很輕,約莫是二十一二歲的樣子。一種貞潔的,天真的,柔媚的,溫和的美性蘊藏著在她的微笑,薄怨,嬌嗔中。她像野外的幽花,穀裏的白鹿。她是天然的,原始的。她不識字,不知“思想”是怎麼一回事。但她的情感很豐富,很熱烈,很容易感到不滿足。她的水汪汪的雙眼最易流淚。她的白雪雪的額最易作著蹙紋。她已為他生了一個三歲的女孩。這女孩酷類之菲,秀雅多感,時有哭聲,以慰那父親遠離的慈母之淒懷。

“嬋兒那裏去呢?”之菲問。

“賣給人家去了!”纖英笑著說。“你一去兩年不回來!唉!——狠心得很!嬋兒到外邊玩著去了,她現時會行會走呢!我以為你從此不再回來了!唉!狠心的哥哥——唉!媽媽真淒慘哩!她天天在哭兒子,在想兒子。還算你有點天良,現在會回來!咳!不要生氣吧!親愛的哥哥!你近來愈加消瘦了!你的精神不好麼?你有點病麼?”她倚在他的懷上,雙眼又是含怨又是帶著憐愛地望著他。

他緊緊地摟抱著她,心頭覺得一陣陣的淒痛。他在她的溫暖的懷上哭了!

“對不住呀!——一切都是我負你們——”他再也不能說下去了,他無氣力地睡下,像一片墜地的林葉一樣。“我病了!我疲倦!親愛的纖姊!讓我睡覺一會!”他繼續說著,雙眼合上了。

她覺得他好似分外冷淡,而且不高興的樣子,她也哭了。他倆互相擁抱著,哭著,各自灑著各的眼淚!

“你不高興我麼?你不理我麼?狠心的哥哥!”纖英說。

“不會有的事,我很愛你!”之菲說。

“你形式上是很愛我的,但,你終有點勉強!你的心!唉!我現在知道你和我結婚時候,為什麼整天哭泣的緣故了!我現在才聽到人家說,你本來不願意和我結婚,不過很孝順你的父母,所以不敢忤逆他們的意思才和我做一處。唉!我知道你的心很慘!唉!我想起我的命運真苦啊!唉!哥哥!做人真是無味,我想我不如早些死了,你才可以自由!唉!我惟有一死!哥哥!你在哭麼?唉!妹妹是說的良心話,不要生氣!唉!你是大學生,我連一個字都不認識,我很知道,這分明是太冤枉你的呀——但,莫怪妹妹說,你也忒糊塗了,你那時候為什麼不反對到底!唉!難道我沒有人好嫁!唉!我嫁給別人倒好,不會累你這麼傷心!哥哥!你生氣麼?唉!我是個粗人不會說雅話,你要原諒我啊!”纖英說,她大有聲罪致討之意。

“親愛的妹妹!一切都是我對你們不住!唉!原諒我啊!原諒我啊!我的心痛得很啊!”之菲說。他隻有認罪,他覺得沒有理由可以申訴。他想現在隻好沉默,過幾天惟有偕著曼曼逃到海角天涯去。不過他覺得很對不住她。在這舊社會製度的壓迫下,她終生所惟一希望的便是丈夫。現在他這樣對待她,她將怎樣生活下去呢?他想照理論,他們這種兩方被強迫的結合當然有離婚之必要,但照事實,她和他離婚後,在這種舊社會裏麵差不多沒有生存的可能。他又想這時候正在流亡的他,正疊經喪去兩兄,家庭十分淒涼的他,倘若再幹起這個離婚的勾當來,不但纖英有自殺的危險,即他年老的父母也有不知作何結束的趨勢。他為此淒涼,失望,煩悶,悲哀,恐懼。

“唉!妹妹!我是很愛你的!我的年老的雙親,你一向很殷勤地替我服侍。我所欠缺的為人子之責,你一向替我補償;我很感激你!很感激你!唉!離婚的事,斷沒有的!幾年前做的那幕劇,未免太孩子氣了,現在我已經做了父親了,有了女兒了,再也不敢做那些壞勾當了!你相信我罷!相信我罷!我是愛你的!”之菲說,他的心在說著這幾句假話時痛如刀割。

“你真的是愛我麼?那我是錯怪你了!”纖英說。

“真的,妹妹!我真的是愛你的!”他說。他驟然地為一陣心髒劇痛病所襲,抽搦著。他緊緊地咬著牙根忍耐著,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