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婚!”這兩個字象電流似地觸著裝睡的曼曼全身。她周身有一股熱氣在激動著,再也不僵冷的了。她的心在跳躍著,脈搏異常亢急,兩頰異常灼熱。這真是出乎她意料之外,一年來她所苦悶著,所不能解決的問題,今晚卻由他口中自己道出。

沈之菲在K大學的二年級時,他的父母即為他討了一個素未謀麵的老婆。雖說,夫婦間因為知識相差太遠,沒有多大感情,但形式間卻是做了幾年夫婦,生了一個女孩兒。在大學畢業這年,大概是因為中了邱比德(戀愛之神)的矢的緣故吧,在不可和人家戀愛的局麵下,他卻偷偷地和黃曼曼戀愛起來。這曼曼女士,因為認識了他,居然和她的未婚夫解除婚約。她明知之菲是個有妻有子的人,但她不能離開他。她隻願一生和他永遠在一塊兒,做他的朋友也可以,做他的妹妹也可以,做他的愛人也可以。她不敢想到和他做夫婦,因為這於他的犧牲是太大的了!出她的意料之外的是“結婚”這兩個字,更在這個恐怖的夜,由他自己提出。

“結婚!好是很好的,但是你的夫人呢?”曼曼說,聲音非常淒媚。

“她當然是很可憐!但,那有什麼辦法?我們怕也隻有永遠地過流亡的生活,不能回鄉去的了!——唉!親愛的曼妹!我一向很對你不住!我一向很使你受苦!我因為知道幹革命的事業,危險在所不免;所以一年來不敢和你談及婚姻這個問題。誰知這時候,我的危險簡直像大海裏的一隻待沉的破舟一樣,你依舊戀著我不忍離去!你這樣的愛我,實在是令我感激不盡!我敢向你宣誓,我以後的生命,都是你的!我再也不敢負你了!曼妹!親愛的曼妹,這是再好沒有的機會了,我們便今晚結婚吧!”之菲說,眼間濕著清淚。

她和他緊緊地抱著,眼淚對流地泣了一會,便答應著他的要求了。

沈之菲本來是住在K大學,黃曼曼本來是住在W女校的。一半是因為兩人間的情熱,一半是為著避去人家的暗算,他們在兩個月以前便秘密地一同搬到這離C城不到一裏路遠的T村來住著。他們住的地方,是在一個齋寺的後座。齋寺內有許多齋姨。都和他們很愛好。齋寺內的住持是個年紀五十餘歲,肥胖的,好笑的,好性情的婆婆。人們統稱呼她做“姑太”。姑太以下的許多姑(她們由大姑,二姑,三姑排列下去)中,最和他們接近的便是大姑和十一姑。

大姑姓岑,是一個活潑的,聰慧的,美麗的女人。她的年紀不過廿六七歲,瓜子臉,彎彎的雙眉,秀媚的雙目,嫩膩膩的薄臉皮,態度恬靜而婀娜。這半月來,姑大恰好到H港探親去,齋寺內的一切庶政,全權地交落在她手裏。她指揮一切,談笑自若,大有六轡在握,一塵不驚之意。十一姑是個粗人,年紀約摸三十餘歲的樣子,頰骨很開展,額角太小,膚色焦黑,但態度卻很率真,誠懇和樂天。這次黨變,之菲和曼曼得到她倆的幫助最多。

黨變前幾日,之菲害著一場熱症。這日,他的病剛好,正約曼曼同到黨部辦公去。門外忽然來了一陣急劇的叩門聲。他下意識地叫著婆媽三嬸開門。他部裏的一個同事慌忙地走進來,即時把門關住,望著之菲,戰栗地說:“哎喲!老沈,不得了啊!……”

“什麼事?”之菲問,他也為他的同事所嚇呆了。

“哎喲!想不到來得這麼厲害!”他的同事答。“昨夜夜深時,軍警開始捕人!聽說K大學給他們拿去兩千多人。全市的男女學生,給他們拿去一千多人!各工會,各社團給他們拿去三千多人!我這時候走來這裏,路上還見許多軍警,手上紮著白布,荷槍實彈,如臨大敵似地在叱問著過往的路人。我緩一步險些被他們拿出呢!嗬!嗬!”

這來客的名字叫鐵瓊海,和沈之菲同在黨部辦事不久,感情還算不錯。他是個大臉膛,大軀體,熱心而多疑,激烈而不知進退的青年。

過了一會,又是一陣打門聲。開門後,兩個女學生裝束的逃難者走進來,遂又把門關上。這兩個女性都是之菲的同鄉,年紀都很輕。一個高身材,舉動活潑的名叫林秋英;另一個身材稍矮,舉動風騷的名叫杜蘅芬。她倆都在W女校肄業。林秋英憨跳著,望著沈之菲隻是笑。杜蘅芬把她的兩手交叉地放在她自己的胸部上,嬌滴滴地說:“哎喲!嚇煞我!剛才我們走來找你時,路上碰到一個壞蛋軍人,把我們追了一會,嚇得我啊——哎喲!我的心這時候還跳得七上八落呢!嗬!嗬!”

“嗬!嗬!這麼利害!”沈之菲安慰著她似地說。

“倒要提防他捉你去做他的——唏!唏!”曼曼戲謔著說。這時她挽著杜蘅芬的手朝著林秋英打著笑臉。

“討厭極!”杜蘅芬更嬌媚地說。她望著之菲,用一種複仇而又獻媚的態度說:“菲哥!你為什麼不教訓你的曼夫人呢!——嗬!嗬!你們是主人,偏來奚落我們做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