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我知道你接到我這封信的時候一定要哭得暈倒下去。你一定要責罵我為什麼不趕快跑回家去。你一定要說,倘若我趕快回到家裏去,你便可以盡力來調治我的病,我的病便一定會痊愈。母親,我相信你一定會拿這樣的誠心來對待我的,但我不能夠回到家裏去,我不願意回到家裏去!讓我在這異鄉死了吧,我是不願意回到家裏去的!
我雖然離家已經有了不少的時日,但家裏的情形,到底我是明白的。我家的門口豬糞和牛糞是特別多的。人在距離我家三幾十步的時候已經可以聞出一種沉重的臭氣味來了。什麼客人也不會來探訪著我們的,除開債主們而外。債主們是不怕臭氣味的。而我家的債主們之多,也正和門外的豬糞和牛糞一樣。這些債主們除開一部分是新債主外,其餘的都是老債主,那是說我們的祖先欠他們的祖先的錢,我們現在必須把錢還他們,我們的兒子孫子,將來也必須把錢給他們的兒子孫子。他們是祖傳的債主,我們是祖傳的負債者。
此外,在主宰著我家的命運,更利害而且更可怕的便是田主了。他們都是一些天生的貴人。他們的腳和手都用不到沾濕,而我們收獲的禾穀和一切稼穡的大半必須恭恭敬敬地挑到他們家裏去。而且,我們還得向他們磕頭,極力巴結著他們。因為,他們萬一不高興,不允許把田地給我們耕種的時候,我們便須捱餓了。實在說,我們的生命完全懸在田主爺的手裏。他們對於我們實在操有生殺之權呢!
父親的年歲本來不過五十左右,但看起來,倒像個六十以上的人物了。他的背已經駝,眼睛已經昏花,麵孔是瘦削得不成樣子的。他的鼻頭是紅的,嘴唇微微地翹起,露出黃色的牙齒來。樣子是可憐極了,他好像是專為受人家的糟蹋而生似的。不管債主們和田主們怎樣罵他做狗,用腳尖踢著他的屁股,他都得忍受著。忍受著,忍受著,這已經成為父親的哲學,也是一般的出賣氣力者的哲學了。
可是,受了這麼多屈辱的父親,在家庭裏卻成為一位暴君了。他一有了機會便拚命地在喝著一些一份火酒和百份水量摻成的液體。喝醉後,他便睜大著他的帶血的眼睛在尋隙把我們打罵著。有時,他更把母親頭頂上的一塊約莫二寸寬闊的禿了的頭皮打得出血,用著粗大的竹槌打擊著我們,不讓我們吃飯。有時,他更像發了狂一般地把家裏所有的鼎灶盤碗等等都打得粉碎了。母親,我知道父親並不憎恨我們,並不是故意要和鼎灶盤碗等等作對。不過他所受的悶氣實在太多,倘若不是這樣做時,他必定會發狂了。
母親,我們有了這樣的一個家庭,我又何必回家去呢?我的回去,隻使家庭加重了一種負擔,而且使父親更加容易發狂。我能夠回到這樣的家庭去養病嗎?這隻是做夢!母親,讓我在這異地死去好了,窮人們的病是用不到醫治的啊!
母親,我的確也曾希望回到家裏去。但不是想把帶病的身軀運回家裏去醫治,而是想發了財,拿著很多很多的錢回去的。我想拿著這麼多的金錢回家之後,父親將有最純粹的好酒喝,他的脾氣也將會變得好些。於是,他將會變成了一個很好的父親,不再打破你的頭皮,不再會不給我們吃飯,把鼎灶盤碗等等打碎了。但是,母親,這自然隻是一個夢,而且是一個愚蠢得了不得的夢!
母親,飄泊了幾年的結果使我認識了許多從前絕對不會認識的事體了。我們怎樣能夠致富呢!我們不能夠變成富人,正和富人們不能夠變成窮人,是同一樣的道理。我們倘若變成了富人,那末,那些購買氣力的富人們將到那裏去購買這些氣力呢!為了要購買氣力的緣故,富人們一定是不允許窮人們發財的。母親,你一定會不明白我的說話。你將會說這是假話,我們賺我們自己的錢,發我們自己的財好了,和富人們有了什麼相幹呢?母親,你是不是會這樣說呢?倘若你真的是這樣說,那便是你的錯誤了。母親,事情並沒有這樣簡單的。譬如說,父親的本事變得更大些,你以為他便能夠發財嗎?這是一定不會的。在父親的頸上有了一條看不見的繩子,債主們和田主們都挽住這繩子在他的兩旁拉著。他們對於父親有了生殺之權,他們隻是讓父親為著供給他們的利息和田地上的生產而生活著的。要是父親有了這發財的放肆的想頭,他們隻把繩子盡力地一拉,父親便會即刻嗚呼哀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