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見人完成一部作品後,還有很多話說,並美其名曰:“創作談!”那情形,有點像剛下完蛋的母雞,沒完沒了地叫喚,以顯示和告訴大家自己剛才下了一顆蛋,而且是一顆優質的蛋!
而我,實在沒什麼可說,隻覺得要說的話都已經在作品中說了。再說就是廢話,是違心的話了。我不想這樣。我甚至有許多的羞愧,羞愧筆下的文字離自己所希冀的那個目標還極其遙遠。
所以,每寫完一篇文章,我更多的是一種絕望。
我們這代人,在精神上,還算是自由富足,想讀什麼書,總能夠找到。萬一找不到,還可托朋友在網上下載。說實話,從事寫作,還是要讀一流的東西。我很少讀那些消耗時間的蹩腳的玩意。這樣說近乎狂妄。但我的目光,確乎大半都停留在那些經過多年沉澱、淘洗,而被大家公認了的經典上。我比較喜歡托瑪斯·曼的《魔山》,偏愛雨果、卡夫卡、陀思妥耶夫斯基。十多年前,我大量地閱讀俄羅斯文學。那時,我讀托爾斯泰的東西,似乎沒有讀懂,對他也並不怎麼熱愛。不喜歡的原因有二,一是他出身貴族,而我小時候是個乞丐;其二是他的《複活》,我那時總覺得牽強:那個名字叫做聶赫柳多夫的,在小說後半部裏的所作所為,令我難以置信。從那之後,我不再讀他的文字了。聽說《尤裏西斯》是一部奇書,於是找來讀了五遍,倒著看了一遍,並不像人們說的那麼晦澀。在讀書上,我下的工夫比一般人重:別人讀不下去,我偏要把它讀完;別人讀一遍,我非讀幾遍不可,就像攤開碾場一樣紮實。凡是被大家公認的經典,我隻要找到總要反複研究一番。後來,我頗喜歡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死堡手記》《罪與罰》,覺得人家寫作來真的不來虛套子,根本看不到花拳繡腿的東西。人家寫靈魂,而中國作家還在寫肉體、欲望。這種偉大,中國作家真是很少有能比的。
我覺得生活中,最本真的東西才有力量,才動人心。我說的“真”,並不是生活的照相。譬如,一個天真無邪的孩子,在看到太陽,他說那是一朵花,在看到天上的飛機,他說,“你看,那是多麼美麗的一隻大鳥啊!”
孩子說出的是文學的本質。
多年之後,當有人又向我推薦托爾斯泰的作品時,我帶著疑慮讀了《一個地主的早晨》《霍爾斯特梅爾(馬的故事)》《伊凡伊裏奇之死》《克來采奏鳴曲》。於是,我被徹底震撼和被征服了。尤其是《伊凡伊裏奇之死》,讓我感到自己是多麼的無知、卑微和渺茫,感到自己嬰兒學步的書寫,實在不敢造次。但我終於明白,真正的小說家是要有些生活閱曆的,同時更加熱愛寫作,更加有了寫下去的信念。真正的大師是可以給我們這些孩子以力量和信念的。他們在我看來,是天人合一的。神和他們隻有一步之遙。
因此,我在每完成一篇文字後,沒有過多的得意和喜悅,隻是深深之慚愧。但這反而能給我力量,它激發我、啟迪我、警醒我在文學神聖的殿堂繼續追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