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愛毛

張彬出生在豫西的一個小山溝裏,家境十分貧寒,師範畢業當了教師以後,情況才稍稍好轉了一些,但也隻是解決溫飽而已,從本質上講還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無產階級”。

因了這個緣故,張彬婚姻問題遲遲沒有著落,不知不覺間就成“大齡困難戶”。後來,有人給他介紹了個名叫阿平的姑娘,也是念師範的,而且是大專畢業,文憑比張彬還高一個檔次。姑娘呢也是個好姑娘,又溫柔又賢惠又懂得體貼人。但是,怎麼說呢?就是人長得醜了點。身段不苗條,臉蛋也不漂亮。

張彬其人,窮雖則是窮,卻是一表人才,而且寫得一手出了名的好字。兩個人站在一起,就給人一種“郎才女不貌”的感覺。

張彬為此心裏疙疙瘩瘩的,但想到自己的家境和老大不小的年齡就狠狠心點了頭。既然點了頭,立馬便成了婚。婚後不到一年的時間,阿平就生了個白白胖胖的大小子,誰見了都喜歡。至此,張彬心裏的疙瘩才算是平複下去了。

意想不到的是:隨著兒子的到來,張彬的好運也來了。先是被調到縣政府做秘書,後來又到縣誌辦做主任,沒過幾年,竟然當上了縣委宣傳部副部長。

官雖不大,卻也算是混出眉目來了。先是把兩輪腳踏車換成了四輪小轎車,後又把住了多年的舊平房換成了漂亮的小洋樓。“接下來該重組內閣,讓嫂夫人換換崗了吧?”朋友們聚在一起時都這樣調侃他。“咱老張不是那種人。那種缺德事咱一輩子也幹不來。”

張彬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他不但沒有讓老婆阿平“換崗”,而且比以往任何時候對阿平都在意。凡是朋友聚會,他總要把阿平帶在身邊。“男到三十一枝花,女到三十豆腐渣”,此話一點不假。經過歲月的打磨,張彬更加風度翩翩、儀表堂堂,本來就不出眾的阿平卻已毫無風景可言,兩個人看起來更加不般配了。作為女人,阿平深知這一點。因此,她盡量避免同張彬一道出去應酬,怕在朋友麵前丟了丈夫的臉。

去不去呢卻是由不得她。張彬每次都一定要帶著她,固執到了沒有絲毫通融的地步。以前他還是個平頭百姓時,無論到哪裏去從來都不肯讓阿平隨行的。現在,當了部長,為什麼要這樣出雙入對、如影隨形呢?阿平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就幹脆不想了。她愛丈夫,不想太違拗丈夫的心意。內心雖是極不情願,卻還是裝作歡歡喜喜的樣子跟著。

每一次到了飯桌上,張彬都要鄭重其事地端起一杯酒來對大家說:“對不起,諸位,請允許我先敬我夫人阿平一杯。我張彬在事業上能有今天,阿平功不可沒。別的我不敢說,但有一條可保證,無論我混到哪一步,絕不跟老婆離婚。俗話說,貧賤之交不可棄,糟糠之妻不下堂。任憑怎麼著,那種拋妻棄友的缺德事咱老張絕對不幹。”第一次這樣說的時候,阿平感動得流下了眼淚。

後來,他這樣說的次數越來越多了,他這樣說的時候,大家便一邊稱讚他,一邊把目光集中到阿平的臉上。那表情很複雜,說不上來是什麼味道。有幾分替她高興,也有幾分替她慶幸,還有一些別的什麼。阿平說不清楚,總之是怪怪的。每到這個時候,阿平的心便緊縮在一起,像是做了什麼虧心事,或是貪占了別人的便宜似的,低眉順目、如坐針氈。張彬則是一臉的神聖和崇高,仿佛救助了一個貧苦的失學兒童。

有一次,張彬在一家酒樓裏大宴賓客,幾乎所有的同學和朋友都到場了。

張彬又一次端起酒杯說:“各位同學,各位朋友,請允許我先敬我夫人阿平一杯。”接下來當然還是“貧賤之交不可棄、糟糠之妻不下堂”那幾句。同學和朋友們也照例是熱烈鼓掌、衷心讚歎一番。對此阿平已經習慣了。但這一次阿平沒有像往常習慣的那樣紅著臉一言不發,而是接過酒杯,大大方方地站起來說:“各位好,我叫阿平。大家都看到了,我是人如其名,平平常常,少才無貌。這些年來,承蒙張彬不棄,我感激不盡。今天,當著諸位的麵,我也敬張彬一杯。飲了這一杯,我們的夫妻緣分也就到此為止了。”阿平說完,從皮包裏拿出了早已備好的離婚書,請張彬在上麵簽字。

張彬一時之間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離婚?她阿平憑什麼呢?一個普通得如同大白菜一般的女人,坐小轎車,住小洋樓,平白無故享受著部長夫人的待遇,居然要主動提出離婚,她如果不是吃飽了撐的,便是腦袋進了水。大家也都極詫異,紛紛道:“嫂夫人,這是怎麼說的?老張到底哪一點對不起您呢?”

阿平平靜地說:“我之所以當著大家的麵請他簽字,就是為了要告訴大家,他沒有任何地方對不起我,也絕沒有壞良心要拋棄我。他絕不是那種缺德的人。是我不想再跟他過下去。”大家更不解了:“好端端的,為什麼突然就不想過下去呢?”

阿平沉默良久,輕輕說道:“什麼也不為,隻因為這世界上有種東西叫‘尊嚴’。”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