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鳥
兒時,他的記憶是從一幅圖片開始的。
一座金碧輝煌的宮殿,朱紅色的大門,門口一隻威風凜凜的石獅,大門正上方赫然寫著四個大字,村中唯一一個去過北京的人告訴他,那四個字是“北京大學”。
他從此記住了北京大學,氣派,威嚴。
那時候,他還沒有正經名字。隻知道:爺叫瓦,爹叫磚頭,他叫坷垃。
上學了,爹還叫他坷垃,他跑到學校老師那裏,苦苦哀求。老師說,你喜歡北大,就給你起名叫李金榜吧!
從此,他的大號叫李金榜。
李金榜常常在夜裏夢見自己去了北京,看見了北大。
於是,他學習格外努力。每天晚上,娘在小煤油燈下做針線,他就趴在一邊寫作業。
那天,爹說,走,我帶你進城去。
李金榜莫名其妙地問,城裏有北大嗎?
爹說,這孩子,犯暈了,北大在北京呢!
去,說去就去,就去城裏。
城裏在玩把戲,有高蹺,有旱船,還有舞獅子。
李金榜第一次來城裏,眼睛都不夠使了。他發現,城裏的路真寬,人真多。他對爹說,這個莊真大!
看到了舞獅子,李金榜看呆了,威風凜凜的獅子,多像兒時圖片上那獅子啊!
李金榜暗暗下了決心。
1985年,李金榜18歲,他已經長成一個健壯的小夥子了,臉孔黝黑,身體敦實,胸寬背闊。
走出高考考場的大門,他會意地笑了,北大漸漸離他近了。
爹說,暑假了,你去找城裏的二叔打工吧,開學要拿學費呢!
他卷起鋪蓋就去城裏找二叔。
他問二叔,你去過北京嗎?
二叔說,去過。
他又問,那你去過北大嗎?
二叔說,也去過。
二叔一臉得意。他感覺二叔真幸福。
那天晚上,他在建築工地,跟在巨大的軋路機旁,用鐵鍬刮沾在鐵輪上的泥沙。萬萬想不到,他的右腿一下子卷了進去。
醒來的時候,他隻剩了一條腿。娘在旁邊哭,娃啊,以後的日子你一條腿可咋過啊?
第二天,北大的錄取通知書到了。
他看著通知書的封麵就哭了,封麵上的那個圖片正是兒時的記憶。
學費沒有,腿也沒有了。
爹說,娃,我養你一輩子。
爹帶他去省城安了一個假肢。那是一條用木頭削成腿形的硬棍子,磨得他一年四季鮮血長流。但倔強的他摸爬滾打,硬是學會了編織手藝,編簸箕,編筐子,成了遠近聞名的匠人。
爹老了,娘老了。
李金榜娶妻了。
兒子要上初三了。
老婆說,金榜,現在孩子都大了,咱也有錢了,抽空去北京看看吧,你已經等了多少年了。
李金榜說,孩子還在讀書,還需要很多錢呢,過幾年看看吧。
有一天,兒子要去北京參加一個作文大賽。李金榜很高興,臨行前囑咐兒子,一定要到北大去看看。
兒子說,記住了!
望著兒子遠去的背影,李金榜欣慰地笑了,仿佛自己也去了北京,看到了北大。
兒子剛從北京回來,李金榜第一句話就是,去北大了嗎?
兒子說,我們參加作文大賽的地方離北大好遠呢!
得知兒子沒有去北大,李金榜的心裏空落落的,他喃喃地說,到了北京怎能不去北大看看呢?
幹活累了,李金榜就會拿出兒時的那張圖片,仔細摩挲,看得直掉眼淚。
兒子說,等我長大了,帶你去北京,去看北大。
李金榜又渾身充滿了力量。
那時,李金榜已身患重病。
兒子轉眼就高三了,說高考就高考了。
北大的錄取通知書再次像蝴蝶一樣翩翩而來。
兒子高興地跑到李金榜的病榻前,雙手把北大的錄取通知書捧到父親的眼前。
兒子說,爹,快看,北大!
李金榜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兒時的記憶忽然鮮亮起來。
兒子說,爹,我帶你去北京看北大。
李金榜說,我已經去過了。李金榜老淚縱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