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緣
一
明天就是我三十歲的生日。我把QQ個性簽名改為“生如夏花,死如秋葉”,從前是“超塵埃兮以遐逝,於世事乎長辭”,再從前是“生活欲把我煮青蛙,我乘清風飄到菩提樹下聽琵琶”。再往從前就追溯到我的大學時代了,我頻頻地更換個性簽名,大多是有關相思之苦的句子,大多是憂傷的悲情的格調。我不否認我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而且還有些自命清高,本學期初我被冠以某個貌似崇高的理由從中心小學調至偏遠的楊灣小學。都怪我平日裏沒有善待駐紮在我們中心小學的學區領導,假如我也像別的同誌那樣一看見學區校長就廢話似的諂媚幾句,逢年過節巴結人家一下,我大約不會被調到楊灣村,可我就是沒有那麼做;假如我平日裏往我那個在人社局當副局長的遠舅家裏走勤些,關鍵的時候一個電話,我也完全可以不被調到楊灣小學,但我已有三年沒和我遠舅交往過了;前年秋天鄉政府抽調幾個老師去編寫鄉誌,我自負地拒絕了主管文教的那個副鄉長傲慢的邀請,假如沒有那樣,我也許至今還在鄉政府上班,說不定還撈了個秘書當著;假如……可假如的情況有N種可能,我大可不必自欺欺人。
自命清高其實不應當遭到別人的嘲笑或批判,在別人的閑言之餘,我曾經認真清地思考過這個問題,思考的結果是自命清高的人必有他自命不凡的地方。比如我,愛好文學,從師院開始在校園文學社專欄上發表詩歌,後來在報刊和雜誌上發表詩歌和散文,甚至《星星》上登過我的一組詩歌,我發表過的詩歌和散文差不多可以出一本小冊子。我掙的稿費都供我喝酒了,喝了酒又總會生出靈感來。試問,我的那兩下子你學區校長有嗎?還有那個分管文教的傲慢而剛愎的副鄉長,還有中心小學那個庸俗而勢利的教導主任,你們有那兩下子嗎?把你們那個所謂的職務拿給我幹,我未必不比你們甩得瀟灑,——關鍵是我對你們那些所謂的職務從來都沒刮在眼裏——燕雀安知鴻鵠之誌哉。
今天下午,幾個朋友結伴來這裏看望我。我買了兩紮啤酒招待大夥,我們聚得那麼歡暢,快樂從來不會遺棄每一個看似落難的人。直到黃昏時分他們才回去。我送朋友出了校門,望著他們一個個矯健地跨上摩托車,依次啟動,高亢地衝上斜在校門前方的那條土坡,披著霞光遠去,消失在仲春靄靄的暮色裏,發動機的聲音還在半山梁上回響,虛渺得如同夢境。我兀自立在一棵垂柳旁,柳枝散發著清苦的香氣,晚霞燒紅了西山的半邊天,想想幾個朋友臨別前那一番裹著酒意的衷告,我的心如火如潮。可是,誰的話都不一定是對的,人生不一定要照著常規的步伐走,各人有個人的活法。在這所小學裏我沒有覺得什麼不好,山窪裏公事好混,檢查的來得稀,形式少,我倒過得消閑,上上網看看書,一天也是一天,時間不會長一秒工資不會少一分,正所謂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塞翁失馬焉知禍福。我立在那棵大柳樹下一動不動,真切地感受著暮色愈來愈洶湧地把我包圍了,天邊還亮著最後一抹光,花香浮過來,我頭腦裏有些暈暈乎乎,酒精在血液裏騷動。
我拿出手機看QQ,一個女文友在我**裏發了條詩歌評論。我的心一陣狂熱,豪邁地向樹幹唾了一口,一隻正在趕路的白狗受了驚回過頭望了望,淡定地又走開了。我嘿嘿笑一笑,一首詩的靈感又湧動了。
去吧,煩我心的紛紛擾擾,去吧,亂我情的牽牽絆絆;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
回到房子裏,打開燈,我沒顧上做晚飯就拿起筆寫詩。一個題目總是想不好,高顏潔的電話來了,我不想接,手機仍進床上任它響,我瞪眼瞅著,薩克斯曲《望春風》響了一遍半就不響了。一個很美妙的題目我就是想不出來,它遊絲般地在腦際縈繞,就是讓我抓不住,我急不可耐地抓頭發。電話又響了,高顏潔的名字,我欠了債似的皺起眉頭。
我終於接了,煩躁中的一句“你幹什麼”到嘴邊卻化成了淡淡的“喂——”
“喂,你在學校嗎?”高顏潔在那邊清脆地說,“你在幹什麼,剛才沒有接電話,很忙嗎?”
“沒忙什麼,”我的心平靜了許多,但我不想和她多說,就編了謊應付她,“我們一塊的幾個同學在,太吵我沒聽見電話響。”
“哦,你同學在啊,”她似乎是敏感了一下,半開玩笑地說:“男同學還是女同學,我打電話不會有什麼不方便吧。”
我說:“我哪裏有女同學,都是幾個當老師的,在隔壁玩麻將呢,我剛出來。”
她說:“我還以為你一個在學校呢,我在宿舍裏沒事幹就想著給你打個電話,明天星期五,是不是你的生日啊?”
“唔……”我懵了一下,我也忘記了哪天是我的生日,我們平常隻記得陽曆日期不關心農曆,憑經驗推算,好像就是最近的哪一天,我猶猶豫豫地說:“我也不清楚我的生日在哪一天,農曆應該是三月十二……”
“明天不就是三月十二嗎?”她笑嘻嘻地說,“有你這麼馬虎的人,把自己的生日都不記得。”
我心頭一震,問道:“你怎麼知道的?”
“我怎麼知道的,保密唄!”她給我頑皮地秀了半句普通話,又說:“怎麼樣,明天有空沒咱們在縣城吃個飯?”
她居然想著給我過生日。我連忙說:“明天啊……真不巧,我們幾個準備去市上給一個同學進火,你的心意我領了,改天吧。”
“真遺憾,沒想到你明天有事。”她的聲音失落落的,“那就以後吧,你忙去,有空了我們網上聊聊。”
我告別了高顏潔,繼續想我的詩歌題目,越想越是飄忽不定,我想把內容寫出來再加題目。幾句美妙的句子竟也想不起來了,我發現自己處在心煩意亂的狀態中,索性丟下筆,躺進床上歎氣。我想不出美妙的題目和美妙的句子卻還抱怨高顏潔的電話,她打擾了我的雅興。然而我又有些愧疚剛才在電話裏的那麼待她,我是不是有些不近人情?人家一個女孩子,認識不到半個月就給我打了三四次電話,女孩子的羞澀和矜持不是輕易能放下的,她肯定是做了好一陣子心理折騰才冒著勇氣給我打過來的,而且她不知是通過什麼渠道知道了我的生日,這些差不多能證明她喜歡上我了。
可我還沒有喜歡上她。我剛調進楊灣小學的那幾天,新同事程凱熱情地要給我介紹對象,說他有個女同學如何如何漂亮如何如何溫柔。我開玩笑說:“那麼美好的女同學你程凱為什麼不去追?”程凱說:“人家哪裏看得上我——再說我不是有對象了嘛!”我由於空虛無聊就隨程凱去了縣城,在一家茶吧裏跟高顏潔見了麵。我們每人點了一杯咖啡,聊了一小會兒,程凱給我們雙方做了個簡單介紹就借著接電話騰出去了,把自由發揮的空間留給我倆。我們都心照不宣,這基本就是介紹對象的潛規則。然後我倆就聊上了,我不但能寫而且還善言,高顏潔活潑大方,我們的交談算得上融洽甚至是歡樂。我這個人有時候免不了孤傲,但我與人相處卻是很和氣的,尤其跟女孩子在一起。後來我借口去民政局辦事就起身買單,我感覺她還意猶未盡。如果我們做個朋友,我覺得我們會很有發展前途,但如果談對象,我可以坦誠的說,我對她幾乎沒有什麼感覺。
我對她沒有感覺主要是外貌的原因,她的個子有點矮,臉蛋有兩片紅,除此之外,她可以算得上一個清秀的女孩了。可談對象是兩廂情願的事,我是一個幹什麼事都不願勉強的人。我選對象一不注重家庭背景,二不注重工作條件,我最注重的是身材長相和內在修養;直白地講,我心目中的標準是淑女級的。我在大學時代暗戀上了一個貌若天仙柔情似水的女孩子,這裏摘抄我剛畢業的一段日記為證:
“而此刻,劉菲,你在哪裏呢?我仰天長籲,恨不能和她牽手。整整四年啊,你一直占據著我的心,我的癡情深陷在你明澈的雙眸和莞爾一笑裏,日甚一日,雖然我對你了解甚少,可我不能自拔;有多少次,我相思成災決心要向你表白了,而自卑如冷雨將我熾烈的多情打濕,我哀我太普通,恨我太怯懦,所以始終未能跨出行動的第一步。曾經也自信過呢,總以為時間還多著呢,也許她還在等我呢,可是就畢業離校了。韶華已逝,同窗不再來。唉,已經是今天了,在這初夏的徐風裏,空餘癡心不死的我坐在青青草叢間,飲下一份孤獨和憂傷,茫茫前路,也許將永遠不會再看到你的身影了,看不到你的日子我將如何的傷悲!”
這段日記,讓我省去了許多有關她的故事的講述。那個劉菲就是我剛進師院就一見鍾情的人,甚至如今都畢業五年了,她還魂牽夢繞著我。可以想想,多年以來,我一如既往地癡情於那樣姣美的一個女孩子,對其她女孩子會是怎樣的挑嫌,我戀愛的眼睛就是她的美麗養起來的,她的美麗鍍在我的審美裏形成一麵永不褪色的鏡子。世界上能和她媲美女人的哪裏能找出第二個!
假如有些人知道了我的隱秘,他會笑我是個癡子,但如果你笑話我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那你未免太輕率了。我有必要描述一下我的長相,我一米七六的個子,體重七十公斤左右,濃眉大眼,高鼻子闊嘴,八字須,頭發帶點卷,皮膚略顯黑,我好多次聽過有人問我是不是維族人,也有人說我長得像混血兒,稍微有點生物常識的人就知道這是對我長相的讚美。而且我可以再舉出旁證來,我走在大街上總有女孩子偷看我——也有大膽地瞅我的,也不乏妙齡的漂亮女子。你也許又會說我是不是也**愛看女孩子,如果不看女孩子怎麼知道人家在看你,說我**我也不否認,世上哪個男人不**,可我的**比較審美化的,很少有肉欲的成分。你如果繼續堅持瞧不起我那是你的自由,沒關係的,但你如果說我徒有外表沒有內涵,我會搬出我裝在檔案袋裏的那一摞發表過詩歌散文的報紙和雜誌擺在你麵前,你難道不覺得羞愧嗎?
好啦,不想這些啦,再想又要傷感了。詩也不寫了,今晚狀態不好。窗外月光都亮起來了,肚子早餓了,我搖進灶房裏去做晚飯。灶膛裏的火不知什麼時候滅下去了,要生火很麻煩的,我沮喪地吸溜鼻子。盆子裏還有幾個給學生發剩的雞蛋和饅頭,我熱了包牛奶,調了碟醋汁,剝了根大蔥,坐到小桌前有滋有味地吃喝起來。生活已經很好啦,想想我們小時候,逢年過節或生日才能吃到煮雞蛋,牛奶沒見過,隻見過羊奶,我邊吃邊懷念童年往事,感動得溢出了淚花。
我一直把QQ隱身著,“晨曦若夕”給我招呼幾句了,我一句也沒回複,“晨曦若夕”就是高顏潔。跟文友“梧桐夜雨”聊了幾句,剛默契上,她突然灰了,一句不說了。我失落了一陣,除了睡覺還能幹什麼呢。今夜無眠,又拉開燈看書,看了會書又拿出大學時代的相冊看。翻到有劉菲的那一頁我就翻不過去了。
這是我們學生會和團委慶元旦的合影,也是相冊裏唯一有劉菲的一張照片,這是一張有三十二人的七寸照片,每個人的臉隻有黃豆粒大小,那天天氣寒冷攝影師幹活潦草,照片的人物千姿百態,卻眾星捧月襯出劉菲的美麗和可愛。劉菲離我很遠,隔著兩排男生,她在團委書記後邊,側歪著頭甜甜地笑,伸著兩個指頭做著“耶”的造型。我看著的時候,她的臉麵就浮現出來了,笑得越甜,兩個小酒窩看不清晰但我能想象得出來,我仿佛還聽到了她的笑聲。——嗨,誰看著她都是那麼甜甜的笑呢!相冊裏還夾著劉菲的一縷秀發,烏黑亮潔,細細的聞,有股淡淡的洗發水味兒,好像是海飛絲,我數過的,有十二根,發根連在一起竟有一點白慘慘的肉皮。
我時常為此而自責和悔恨,如果那天不是我把門簾掛起來,她就不會因為側身而把頭發夾在門框的裂縫裏,或者我在看到那一幕時及時跑過去幫她解一下,她的一縷頭發就不會被扯下來。我那時候真是愚鈍啊,明明看在眼裏疼在心裏卻不知行動一下,如果幫她解下了頭發,我們絕對就產生愛情了!多麼簡單的個動作,那麼簡單的個動作表達的真心是一百封情書都比不上的,命運給我那麼好的機會我都抓不住卻還抱怨命運。事實上我當時產生了那麼做的衝動,可我就是沒有勇氣及時去行動,命運給我的機會隻有短短的幾秒鍾,容得我遲疑嗎?後來我偷偷地取下她的頭發珍藏起來。她的頭皮流血了嗎?她疼了嗎?看見她的照片和秀發,我的心裏淒淒悲悲,如煙似水。嗚呼。
這晚,我失眠到深夜。後來又做了個有劉菲的夢。夢裏出現一大片桃花,粉紅粉紅的開得燦爛。桃花叢中我看到一張劉菲一樣的臉龐,她溫柔地朝我笑。我顫抖了,要過去看她,桃樹卻變密了,我好不容易才擠進去,桃樹一下子長得又高又大,枝葉也茂盛了,蔭得遮天蔽日,裏麵好涼爽。我繞來繞去總找不到她。恍惚中聽到旁邊有一個女子在笑,那麼動人的聲音。我一轉身,目光穿過層層疊疊的桃樹葉,撲捉到了隔在一棵桃樹外的她,她的臉龐好像浮在水裏一樣搖曳不定,終於就靜止了。真是劉菲!我驚喜地叫道:“是你!劉菲。”“當然是我呢!”劉菲說,“路明,你不是喜歡我嗎?”我連忙說:“喜歡!我一生都在暗戀你呢!”她走近我,臉嬌嫩如玉蘭花,兩頰映著桃花瓣。我突然說:“你不是劉菲,你是瑪格麗特,劉菲怎麼會在這兒。你來找你女兒嗎?”劉菲撲哧地笑了,“你真有意思,我們還是學生呢,怎麼會有女兒?”我扭了頭看,桃樹又變低了,原來我和劉菲站在校園的花壇裏,周圍就是我們師院的教學樓、宿舍樓,幾個男同學正在操場上踢足球。我說:“真是我們學校。劉菲,你怎麼才知道我喜歡你,我等你等得好苦啊。”“我早就知道,可是你不理人家嘛。”又羞羞地說,“路明你想有個女兒嗎?我給你生個吧。”她就一步步地靠近我,瞬間眼睛笑得嫵媚極了。一陣風拂過,我看見了她的乳溝,又看見了她豐滿白嫩的大腿。我一把抱住她,說:“劉菲,我好愛你,好愛你,咱倆也生個女兒吧!”我把她按到在地,劉菲的胸脯不停地起伏著,我急著要進入她的身體,卻怎麼也進不去。忽然,我就泄了。
第二節課是四年級的語文課,我把學生領到院子裏背課文。有三四個頑固的家夥總是完不成家庭作業,以王元元為首。我坐在椅子上,手拿板子指著王元元站到我身邊來。王元元知道我讓他過來幹什麼,眨巴著眼睛小心地走過來,在離我約一米五的地方站住。“往過來站!!”我威嚴道。他又往前挪了挪,小腿不停地哆嗦。“啪——”我的板子拍在他小腿上,他的腿彎曲一下,哆嗦得越厲害了。“你為什麼又沒寫住作業?!”“我把本子忘在家裏了麼……”他戰戰兢兢地說。“什麼?!”我瞪大了眼睛,“真是忘了?還是根本就沒有寫住?!”我在空氣裏舞了兩下板子。“我昨晚肚子疼……”王元元斜眼瞥著我的板子,明智地說,“我後來就睡著了,沒寫住。”“下來補上!幾板子?”“八板子,要不……六板子。”“算六板子,手伸過來!”王元元狗爪子一樣的手伸了過來。“啪——”一板子,王元元呲了一下嘴。“啪——”又一板子,王元元抽搐了一下肩膀。“啪——”再一板子,王元元原地蹦躂了一下。我隻打了三板子就不再打了,告誡道:“免你三板子,下來補去,趕中午補不上打斷你的腿!”王元元慶幸地吸溜著鼻子跑走了。我接著又修理另外三個學生,兩個男生還有一個女生。
如果你站在我們校門口看到了這一幕,請不要驚奇,這是我們鄉村小學教師的一個縮影,至少在我們這一方水土就是這樣,老師板著一副臉,打學生,訓學生。我們不這樣難道不行嗎?他們是什麼,祖國的花朵,民族的未來,我們是什麼,園丁,“天底下最光輝的職業”,應該用知識和愛心澆灌他們,而不是板子和教訓。不行啊,親愛的,那些學生從小就在老師的板子下成長起來的,挨板子都練出功夫了,不打就不學習了,直接就解放了,魔鬼升入天堂了。我還算善的,你沒看見王俊生那個老家夥怎麼打學生的,旁人看著都膽顫心驚。其實我是討厭打學生的,可是為了成績,我不得不麵對現實啊,好話不如三鞭杆,槍杆子裏出政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