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中國古典審美鑒賞心理學的三個核心範疇(2)(1 / 2)

“涵泳”指文學欣賞中的反複吟詠、諷誦。它較為正式地出現在文學鑒賞論中是在宋代。南宋朱熹是較早倡導詩歌欣賞須反複“涵泳”的主要代表。他在《答何叔京第二十書》中說:“‘倬彼雲漢’則為章於天矣,‘周王壽考’則何不作人乎。此等語言自有個血脈流通處,但涵泳久之,自然見得條暢浹洽,不必多引外來道理言語,卻壅滯卻詩人話底意思也。”(《朱文公文集》卷四十)其《詩集傳序》又雲:“本之《二南》以求其端,參之列國以盡其變,正之於《雅》以大其規,和之於《頌》以要其止,此學《詩》之大旨也。於是乎章句以綱之,訓詁以紀之,諷詠以昌之,涵濡以體之。”南宋魏慶之《詩人玉屑》卷十三記朱熹“論讀詩看詩之法”雲:“詩須是沉潛諷誦,玩味義理,咀嚼滋味,方有所益。”“須是先將詩來吟詠四五十遍了,方可看注。看了又吟詠三四十遍,使意思自然融液浹洽,方有見處。”“詩全在諷誦之功。”“看詩不須著意去裏麵分解,但是平平地涵泳自好。”朱熹針對詩歌欣賞問題,重點談到“涵泳”的特殊功能——能透過意象、詩韻節律捕捉到詩的內在意蘊。換言之,朱熹認識到,通過對藝術形式的把玩能進入到藝術意蘊的理解之中。這實際上從另一個側麵指明了藝術的重要特點——藝術是“有意味的形式”,與英國貝爾的形式主義美學頗相暗合,這是非常有價值的審美鑒賞學思想。值得注意的是,作為理學家的朱熹在文學鑒賞活動中並不隻從大“道理”上著眼,而能深入到藝術鑒賞的精微處、細微處,每每提點鑒賞者注意詩歌中的“吃緊處”,同時又強調藝術鑒賞不能拘泥於此細微處,應在此基礎上對詩歌意象作整體的體會、領悟,以把握活生生的血脈貫通的藝術意象的含意和韻味,這種把整體與局部結合起來考察的鑒賞論是非常辯證的。

從曆史上看,宋代是審美“涵泳”論較為發達的一個時期。比如南宋羅大經《鶴林玉露·乙編》卷之二《春風花草》條評杜甫詩亦雲:“‘遲日江山麗,春風花草香。泥融飛燕子,沙暖睡鴛鴦。’或謂此與兒童之屬對何以異。餘曰,不然。上二句見兩間莫非生意,下二句見萬物莫不適性。於此而涵泳之,體認之,豈不足以感發吾心之真樂乎!大抵古人好詩,在人如何看,在人把做甚麼用。如‘水流心不競,雲在意俱遲’等句,隻把做景物看亦可,把做道理看,其中亦盡有可玩索處。大抵看詩,要胸次玲瓏活絡。”從這段言論看,羅大經已討論到“涵泳”的具體方法——詩句的前後或上下比較,以及讀者的角度、立場、胸襟等問題。南宋張栻還提到鑒賞前的心理準備問題,他在《宋張宣公詩文論孟刻合解》中說:“學者讀詩,平心易氣,誦詠反複,則將有所興起焉。”(《孟子說》卷六)宋代以後,“涵泳”論經理論家們從不同方麵進行拓展,具有了新的理論內涵。如金元好問在《與張中傑郎中論文》中說:“文須字字作,亦要字字讀。咀嚼有餘味,百過良未足。”這實際說明詩歌鑒賞中每個字都是有講究的,需要讀詩者加以注意。由單字組成的漢語詩,往往意象疊加,意蘊複雜,明“義”須自“字”始,這一點已為元好問充分注意到,可惜未加闡發。明代王世貞注意到詩歌的反複“涵泳”對創作有巨大幫助,其《藝苑卮言》卷一中說:“自今而後,擬以純灰三斛,細滌其腸,日取《六經》《周禮》……便須銓擇佳者,熟讀涵泳之,令其漸漬汪洋。遇有操觚,一師心匠,氣從意暢,神與境合。”有清一代,“涵泳”論得到高度發展。如王夫之也和張栻一樣認識到“涵泳”時的心理狀態須從容沉潛,平心靜氣。他說:“從容涵泳,自然生其氣象。”(《薑齋詩話》卷上)清方玉潤《詩經原始》卷一也說:“善讀《詩》者反複涵泳而自有得於心焉。”沈德潛可以說是“涵泳”論的理論上的集大成者。他在《唐詩別裁·凡例》中說:“讀詩者心平氣和,涵泳浸漬,則意味自出;不宜自立意見,勉強求合也。”其《說詩晬語》卷上又雲:“詩以聲為用者也,其微妙在抑揚抗墜之間。讀者靜氣按節,密詠恬吟,覺前人聲中難寫、響外別傳之妙,一起俱出。朱子雲:‘諷味以昌之,涵濡以體之。’真得讀詩趣味。”從這兩段話中可以看出,沈德潛不僅對“涵泳”前的心理準備問題有深入認識,對“涵泳”的結果(“意味自出”“響外別傳之妙”)也有細致描述,更重要的是他對詩歌可“涵泳”處的選擇有清楚的說明——“詩以聲為用者也,其微妙在抑揚抗墜之間”。這是一個包括準備—選擇—結果的邏輯與層次相對完整的“涵泳”論的理論闡發。清代討論“涵泳”問題的理論家還有不少。如賀貽孫《詩筏》中說:“李、杜詩,韓、蘇文,但誦一二首,似可學而至焉。試更誦數十首,方覺其妙。誦及全集,愈多愈妙。反複朗誦至數十百過,口頷涎流,滋味無窮,咀嚼不盡。乃至自少至老,誦之不輟,其境愈熟,其味愈長。”黃子雲在《野鴻詩的》中還對讀者吟詠詩歌提出了類似接受美學所提出的“期待視野”問題,他說:“當於吟詠時,先揣知作者當日所處境遇,然後以我之心,求無象於窅冥惚恍之間,或得或喪,若存若亡,始也茫焉無所遇,終焉元珠垂曜,灼然畢現我目中矣。”值得注意的是,“涵泳”論從最初的詩歌鑒賞領域擴大到散文鑒賞領域。桐城派的劉大櫆在《論文偶記》中對文章鑒賞與閱讀方法作了非常具有邏輯性的理論提攝,他說:“神氣不可見,於音節見之;音節無可準,以字句準之。”“積字成句,積句成章,積章成篇,合而讀之,音節見矣;歌而詠之,神氣出矣。”而李扶九選編、黃仁黼纂定的《古文筆法百篇》中說得更為詳細:“須知人論世,先考明題目來曆。然後逐字逐句而細讀之,看其措語遣詞如何錘煉;又逐節逐段而細想之,看其承接起落如何轉變;又將通篇抑揚唱歎緩緩讀之,審其節奏,又將通篇一氣緊讀,審其脈絡局勢,再看其通篇結構照應章法一一完密與否,則於此首古文自有心得矣。”直到近代,“涵泳”問題仍為理論家們關注,並有新的發展,如王闓運在《論詩法》中說:“觀古人所以入微,吾心之所契合,優遊涵泳,積久有會,則詩乃可言也。”這種“涵泳”論中實際上已涉及藝術鑒賞中的共鳴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