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蕭瑟】
展存旭沒有走多遠,而是來到堰塘邊。白行簡不知道他什麼意思,兩人就在水邊停了下來。
“洗洗吧,一身的土。”展存旭開口卻是讓白行簡下水。
白行簡看著黑漆漆的水麵,沒有反駁,很快脫了衣服走下去。
白行簡在水裏走,一直往前,水沒過他的膝蓋,沒過胸口,沒過肩膀——
“行簡!”展存旭叫他,白行簡停住,還是站在水裏。
“嘩啦——”展存旭下了水,很快蹚到白行簡背後抓住他,“別往前走了,水太深。”
白行簡不回頭,突然喝喝笑了:“展存旭,水這麼深,你下來幹嘛?”
展存旭歎了口氣,柔聲道:“我下來陪你。”
白行簡轉過身來,借著寥寥星輝看著展存旭:“……我想你跟我一起,可水裏太冷了,我自己都受不住,怎麼能拉你下來?”
展存旭明白了白行簡的顧慮,隻是道:“我自願下來的。水確實冷,所以比起下來跟你一起,我更想把你拉上去。”說著再往前走一步越過了白行簡,讓水同樣沒到自己的頸項。然後轉過身來直直地看著白行簡,四目相對,抱住白行簡:“行簡,你累了。”
白行簡僵住,太久的分離讓他幾乎忘了該如何親密地表達,太多的負累讓他都快要不記得有人還在那樣地關心著他。白行簡開始顫抖,止不住地顫抖,他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隻是在顫抖過後緊緊地回抱了展存旭:“旭……”白行簡低聲喊,長久的壓抑在一刻爆發,他不斷叫著展存旭的名字說不出話來。
展存旭給予白行簡有力的擁抱,用低沉的聲音說著:“有我在。”
白行簡用盡了渾身力氣抱住展存旭,力氣大得讓展存旭感覺到了骨頭的疼痛。展存旭沒有動,隻是站得更穩,好讓白行簡依靠。
兩人就這麼在水裏相擁,彼此的溫度讓他們暫時忘了黑夜的冷。
過了許久,白行簡放開展存旭,兩人返水邊青石坐下,白行簡沙啞著嗓子開口:“……師父不在了。”
展存旭一驚,他知道公孫子謀,那位先生曾是養父的同僚。後來回了鄉下老家,雖然聯係淺了,也有書信來往,卻不知道竟已故去了?
“……師母走後沒幾天,放牛的時候從涼水井的石梯子滾下去了,發現的時候人已經涼了。之前師父被罰到天生溝守地,讓我幫忙照顧師母,結果……師母沒了……”白行簡哽咽了,想起公孫子謀和韓蘊的種種,心上有說不出的悲傷,“……紅衛兵天天搞批鬥,把我們關在牛圈裏,每天提審……他們說師母祖上是走資派,又汙蔑她跟國民黨有牽連,喊著要把解放前地主家的罪孽報在她身上。他們對她用……懸吊刑……那麼對一個女人……”白行簡再說不下去,隻剩絕望的泣不成聲。
過了許久,又才道:“……公孫謹那個畜生,為了掙表現,向頭頭表忠心,親自押了師母去批鬥……師父一世行醫為善,怎地就得了個豬狗不如的東西……師母受辱跳了井,那畜生看都不看他親媽一眼,不等師父回來,就扒上北上的火車跑了,再沒音信……”白行簡說著又落下淚來。男兒有淚不輕彈,可心上的痛太多,淚就止不住了。
展存旭看著白行簡哭,沒有說話,隻是抱住他發涼的身體。
白行簡無聲地流著淚,想起師父師母的音容笑貌,如錐刺心:“……師父說過,他想活得更長,不貪圖生活的甜,不懼生活的苦,因為有很多想做的事還沒有做完,所以想要活下去。可現在沒機會了……他活得那麼遭罪……如今人死了,痛苦沒了,什麼都沒了……”
白行簡把展存旭緊緊鎖在懷裏,依舊喃喃:“……師父說,活著再苦,總有希望。現在希望沒有了,該怎麼辦?該怎麼辦……”白行簡連聲的詢問,展存旭也無言。
展存旭有無數的話可以回答他,但是又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因為任何安慰都是蒼白的。展存旭沉默,為了白行簡也為了自己。過了許久,展存旭總算找回自己的聲音:“行簡,你還在。”展存旭說著,低沉的聲音因為情感的悲戚而有些沙啞,“行簡,我慶幸你還在。”展存旭這樣說,然後吻住白行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