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9 章(1 / 3)

阿寶燒煙的姿式非常好看,美人之勝於庸脂俗粉,有時並不在五官妍媸,隻在一個情態上,翡翠是竿玉是手,煙霧騰騰間更有一種絢麗妙然,思瀾從她手中接過煙筒,倚著枕深吸一口,覺得這是人生漫漫長苦裏,難得的一刻安詳寧靜。這天思瀾從劉紹禮處出來,看天色還早,便到花雨樓來瞧阿寶,阿寶正坐在窗前發呆,娘姨想招呼,思瀾說不必,走到阿寶身邊輕聲問:“想什麼呢?”阿寶回神,見是思瀾,便托起頸上掛著的那隻翡翠扳指,含笑道:“我呀,在賭物思人。沒想到老天爺倒真覺得我心誠呢。”思瀾一笑,在她身邊坐下,啜了口茶道:“聽了一上午的俗事,給我唱一支曲子罷,算是洗洗耳朵。”阿寶抱琴在手,問道:“你想聽什麼?”思瀾道:“《牡丹亭》,《長生殿》裏麵的隨便一支就好。”阿寶便信手彈唱:“幾曲屏山展,殘眉黛深淺。為甚衾兒裏不住的柔腸轉?這憔悴非關愛月眠遲倦,隻為惜花,朝起庭院?”思瀾笑道:“未必吧。”阿寶眄他一眼,念白道:“昨日偶爾春遊,何人見夢。綢繆顧盼,如遇平生。獨坐思量,情殊悵恍。”思瀾笑道:“你便是再悵恍,我也不姓柳啊。”他原是信口戲謔,但話一出口,倒似有幾分雙關的意思,仿佛並不單指那《牡丹亭》裏的柳夢梅了,阿寶雖說久曆世情,這時觸動心事,也不禁臉上微微變色了。思瀾自覺沒意思,略坐一時便走了,阿寶也未堅留。思瀾到家時,見廊下下人都是凜容噤聲的樣子,不由暗暗納悶,見到阿拂便問怎麼了,阿拂垂眉道:“剛才老爺來了,發了好一通脾氣,三太太氣得都要哭了。”思瀾一邊往書房走,一邊問道:“好端端發什麼脾氣?”阿拂跟在後麵道:“四少爺你這不是明知故問,當然是為了你去,去那種地方的事?”思瀾道:“哪種地方?”阿拂頓足道:“噯,不跟你說了。”阿拂轉身去了,思瀾自回書房休息,一覺醒來,已近第二天中午,洗漱過後,也不吃飯,便找衣服打算出門,阿拂進來收拾屋子,忍不住勸道:“你少去幾天不行嗎,讓老爺罵一頓,多不值得。”思瀾聞言,取了煙筒,遞在她手上,笑道:“你給我燒一筒好煙,我就不去了。”阿拂低頭道:“我才不做這種挨罵的事。”思瀾整好了衣襟向外走,阿拂急得喂了一聲,思瀾回頭,望著她笑,阿拂臉一紅,小聲道:“我挨罵好過你挨罵。”頓了頓又道:“不過,那東西要怎麼燒。”思瀾笑道:“我來教你。”阿拂學會了燒煙,思瀾也省得自己動手了。時間一久,便有那多嘴多舌的,到三太太處搬弄是非,若在平時,三太太斷不容這種事,隻是眼下這丫頭卻能絆得思瀾在家,少惹何昂夫生氣,就寧可睜一眼閉一眼了。這天思瀾吸過兩口,覺得阿拂的技術頗有進益,便讚了她幾句,笑道:“我說你是聰明人,這不是燒得很好。”阿拂低頭不語,思瀾問道:“怎麼了?”阿拂別過頭去,“別理我。”思瀾見她眼眶泛紅,笑問:“怎麼變成兔子啦,誰給你委屈受了。”阿拂皺眉嗔道:“你還笑,她們都說我巴結你,想——”思瀾問道:“想什麼?”阿拂瞥他像是真的聽不明白,不由漲紅臉,摔手出門,誰知一挑簾,差點和迎麵而來的三太太撞個滿懷,忙垂眉斂手,立在一旁,三太太見她神情有異,心中倒添了兩分狐疑,走進內室,見思瀾嘻笑著走過來,手裏還拿著一本書,三太太又好氣又好笑,斥道:“到你老子麵前拿書本去,我不希罕你用功。”她因思瀾遊冶在外的事,和何昂夫生了一場閑氣,思來想去,不免埋怨迎春不會轉圜,每對人說,若論外麵有牽扯,老大老三哪個幹淨,秀貞是個沒脾氣的不必提她,就是玉茜那樣厲害的人,鬧了一通,最後消停下來,不是照樣要同思源安安穩穩過日子,偏有老四媳婦這樣高低不識水火不進的,還怪拴不住丈夫的心麼。這天聽說思瀾在家,便來望他,見兒子臉色頗見憔悴,不由暗暗歎息。思瀾扶著三太太坐好,又喚阿拂倒茶,三太太揮揮手讓阿拂下去,向思瀾道:“這小孩子養不大的也多,沒見過像你們兩口子的,就像日子過不下去了似的。年紀輕輕的,不會再生麼,思源那個胖兒子,虎頭虎腦,多招人疼,你倒好,打算在這裏睡一輩子是不是?”思瀾道:“迎春晚上發惡夢,吵得我也睡不好——”三太太冷笑道:“扯這種謊騙你娘,也虧你想得出來。我先是隻道你們耍花槍,現在看來——”盯了思瀾一眼,歎道:“也怪我當初耳朵軟,不該應下這門親。”思瀾不語,三太太沉吟道:“阿拂這丫頭雖然心眼有點多,倒是個宜男之相。”思瀾皺了皺眉道:“媽,阿拂是有婆家的人,那些閑話怎麼信得。”三太太道:“我早打聽清楚了,那原是她爹訂下的,阿拂自己本不願意,阿拂的娘疼女兒,一直在家跟丈夫打饑荒,嚷著要退婚呢。”思瀾不願三太太多說這些事,便東拉西扯,講些外麵的笑話來聽,又陪著她到院子裏看花賞景,哄得母親回房後,才一個人慢慢踱了回來。院中柳嫻花靜,金黃色的陽光,篩得花影在西粉牆上搖搖曳曳,廊下的搖椅隨風輕動,和他們一家三口在此歡笑的時候全無分別,往事曆曆,如在目前,想忘都不忘不掉。思瀾走過去,緊緊攥住那吊繩,痛得彎下腰,曾經有過那樣的快樂,以後的日子要怎麼過,要怎麼樣才能過得下去。三太太回去細想了一番,生怕阿拂的事牽延不決,最後傳到何昂夫耳中,反而不美,隻想盡快把它落定下來。首先的關礙自然是迎春,這時便叫小鸝把她喚來,先是閑話家常,接著話題一轉,便提到前日姑太太家辦湯餅宴多麼熱鬧,歎口氣道:“阿拂的事,想必你也聽說了,思瀾現在這個年紀納妾是早了點,可總好過讓他在外邊胡混。你是個賢慧懂道理的人,總該明白老人家急著抱孫子的心情。”迎春道:“娘是問我的意思麼?”三太太靄然道:“你放心,阿拂進門來,若有一點不尊重你的意思,我第一個先不饒她。”迎春嘴角似笑非笑,緩緩道:“我不同意。”三太太驚道:“你說什麼?”迎春靜靜道:“娘如果是問我的意思,那就是,我不同意阿拂進門。”三太太隻道迎春素來忍讓,現在又和思瀾鬧成這樣,自然一說便允,誰知竟是一個硬生生的釘子碰過來。迎春起身道:“如果娘沒有別的事,我就先走了。”也不待三太太回答,徑自出門去了。三太太又驚又怒,對身旁的小鸝道,“你聽見她怎麼跟我說話的,真是反了天了。我還以為她是脾氣好的,誰知道竟是這麼執拗的人,難怪氣得思瀾連家都不想回。”小鸝道:“四少奶奶原來不是這樣的,大家都說,自從孫小姐去了以後,她這裏——”指了指自己的頭,“就有點不對了。”三太太這才略略消氣,哼道:“也不知道是不是這兩年風水不好,算了,我也不跟她一般見識。”晚上找思瀾商量時,想起迎春那番態度,仍不免憤憤,哼道:“你媳婦真是不識抬舉,我好意問她一句,她竟然來了一個不答應,她不答應,就該盡妻子的本份,像這樣自己躲在房裏,扔下丈夫不管不顧的,還配做何家媳婦麼,既然不配,也就掄不到她說話。”思瀾低聲問道:“她,她是怎麼說的?”三太太皺眉道:“她說不同意阿拂進門。放心,這次娘替你做主,管教你父親不罵你就是。”思瀾道:“她不答應就算了罷。”三太太冷笑道:“看不出來,你倒是很怕她。”思瀾笑道:“我不是怕她,隻是想替您老人家省省心。您要把阿拂給我收房,不過是希望我能留在家裏,可是迎春那裏過不去,以後少不得要生是非,阿拂又不是個省事的,到時候雞飛狗跳,我是最怕麻煩的人,隻好一走了之,還不是要累您收拾殘局,這兒子也不太孝了,而且傳到外麵去,不是要寒磣死人。”三太太又氣又笑,“怎麼說都是你有理,我要是有孫子抱,才懶得管你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思瀾道:“子嗣有遲早,看三哥三嫂就是例子了,這又何必心急。”三太太皺眉道:“怎麼能不急。這樣吧,我叫人去勸迎春,她如果答應,你又有什麼好說?”思瀾笑道:“娘如果能答應爹再納一位六娘,我看她就能答應。”三太太啐道:“兩個都是不知好歹的,快給我滾吧。”三太太正打算找人來勸迎春,不想迎春卻病了,這一來更加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三太太冷笑道:“看來咱們這位四少奶奶要成仙啊。”蘊萍笑道:“抄了那麼多佛經,怕是要成佛也未可知。”三太太怒道:“死丫頭,這話也能亂說。”蘊萍哼一聲,不去理她。三太太急忙忙跪倒佛像前上香,請求寬恕。過了幾天,靜玉和之琴來探望迎春的病,三太太聽說,心中一動,便叫小鸝將二人先請到自己屋子裏來,相待著實親熱。靜玉和之琴從前也到過何家,幾曾見三太太這般假以辭色,喧寒過後,漸漸話入正題,兩人也隻唯唯而已。敷衍了好一陣,才得辭出。她們來的時候,迎春正在桌前寫字,靜玉見了便笑道:“你這也不像個有病的樣子啊。”迎春笑道:“本來就沒病,求個耳根清靜而已。”說著將筆放在筆架上,給二人倒茶。之琴走卻走到書案前,見右首邊放了幾本佛經,除了《金剛經》,尚有《蓮華經》、大乘起信論》等,中間鋪著一張雪白的宣紙,上麵抄著一首張問陶的律詩,“毒草靈苗大小符,門庭風景半醫巫。形神久隔生原幸,人鬼交爭勢轉孤。枕上心魂疑岸獄,眼中眠食羨妻孥。瓣香好禮維摩詰,認取天花著體無。” 之琴念了兩遍“瓣香好禮維摩詰,認取天花著體無”,輕輕搖了搖頭,靜玉問道:“怎麼了?”之琴道:“我想人在生活上受了打擊,多半要轉投虛無主義,竟是慧者難免。”迎春道:“我原是一個至愚的人,不過抄過幾卷經,才覺得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