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迎春出生在臘月,接連幾天漫漫揚揚的大雪剛放晴不久,她爸爸到鎮上去請產婆,一個兩個都嫌天黑路滑不肯來,沒辦法加重許了酬謝,才求得人家動身,及至到家,她媽媽早就喊了個聲嘶力竭,兩下裏折騰半日,總算呱呱落地,老人家一見又是女娃子,不免暗地裏歎一聲。迎春祖父在世的時候,家裏原也有十多畝薄田,到了父親這一輩,連荒帶賣就隻剩下三四畝了,後來迎春添了弟弟,三畝田足養著六七口人,好年頭打了糧食也不夠吃,更何況遇到水旱災年,日子實在過不下去,父母狠狠心,將姐姐送給境況稍好的鄰村陳家作童養媳。迎春到城裏大戶何家去做工,便是陳家嬸子介紹的,那一年迎春隻十三歲。何家是南京巨富,生意遍及全國,誰又知道何家先人何九,最初不過是上海南碼頭跑沙船的一名船工而已。早在洋輪未來之前,海運以沙船為主,江灘上帆牆林立,盡是平底高桅、巨櫓廣艙的大船,一船可載百餘噸貨。那時候海上風險極大,因此船行允許夥友在每船上貨時捎一些私貨,但進貨好壞、暢銷與否就全憑個人眼光了,何九為人聰明,眼光精到,而且往來南北各方,交際也廣,幾年下來,頗有收益。他用自己的積蓄買了第一隻船,慢慢地從一條船發展成十數條,終於成為沙船業數一數二的人物。何九發財後,回家鄉置產,妻小都留在家裏,有子三人,長子早夭,次子從文,隻有幼子何信十餘歲便隨父親到船上學習,那時何九已開辦兩家錢莊。何信並沒有什麼經商的天賦,那時節各國的外資已漸漸擁入中華,絲行大盛,而何信卻認為自己經營沙船做的米糖豆麥的買賣,不應該跟人家爭絲行的生意,後來絲業囤積倒閉,先是金素記絲棧虧折銀數十萬兩,牽扯錢莊四十餘家歇業,連阜康銀號的胡雪岩也因囤絲過多陷人絕境,而何信隻為自己的一點固執,竟然逃過大劫,不能不說是僥天之幸。何昂夫眼光、魄力都勝於乃父,投資錢莊同時,又將重心移向實業,在上海蘇州都開有分廠。事業名望如日中天,似乎隻有南通的張謇張狀元可與其一較長短。關於何家的發際史,本身便像是一個傳奇,而眾口相傳,又加了一些拾遺不昧,得遇貴人賞識這些因果相襲的玄玄之說,就更成了傳奇中的傳奇了。當然,這些都是迎春後來陸陸續續聽說的。初進府裏,因為年紀小,隻在廚下做些雜活,白天忙忙碌碌的倒不覺得,晚上睡不著,迎著窗外昏昏黃黃的月暈,眼淚便流下來,身旁的翡翠看見,坐起來問:“怎麼了?想家了?”迎春點點頭,低聲說:“我想我娘。”另一個婢女珠兒說,“這府裏有意思的事多得很,包你過幾天就不想了。何況到了年節還可以回去。”轉頭問翡翠,“聽說老爺又要娶新姨太太了,是不是真的?”翡翠點頭,“你消息倒蠻靈通。”見迎春一臉迷茫,便道,“你才來,這一大家子人上上下下的,隻怕要好一陣子才弄得清爽呢。”何昂夫共有五房妻妾,原配夫人姓李,與何昂夫算是門當戶對,結縭近三十年,共生二子二女,長子思澄,次子思涯,長女蘊芝,三女蘊蘅。思澄已經娶妻,現為山東督軍的秘書長,妻子秀貞和兩個雙胞胎女兒卻留在南京父母這邊。次子思涯一直在北京讀書。二姨太早逝,隻留下一子思源,行三。三姨太太生有兩子一女,思瀾、思澤和蘊萍。聽曉鶯說,三太太的脾氣不大好,喜歡罵人,但隻要你不去惹她便沒事。何昂夫的幾位太太中,要屬四太太的家世最為清華,書香門第,據說還出過幾位翰林,可是誰也不知道,這樣一位年輕標致的官宦小姐,怎麼會屈身做了商賈人家的側室。她隻生了一位五小姐蘊蓉,今年才三歲。但這位四太太似乎不大理會女兒,隻將孩子丟給奶母,自己一個人關在房裏,不是看書,就是撫琴,平時也很少看她到園子裏逛逛。而二小姐蘊薔卻是何昂夫外室所生,那時候太夫人還在,何昂夫並不能隨意納妾,到他能自己做主了,二小姐的母親卻已等不及,撒手西去。下人們私下議論,都說這女子命薄,隻怕是生得太美的緣故,大抵“紅顏薄命”四字總是有講究的。待迎春弄清楚這些,已經過了大半個月了。轉眼入夏,五姨太進門。那是迎春在何家所經曆的第一場喜事。鞭袍聲中迎進了新姨太,晚上大排家宴,獨四太太說身子乏沒下來,新姨太略有不安,站起身來,“要不我再去請一請。”何太太伸手按住她肩膀,笑說:“她素來是這樣的,並不是故意淡著你。你就是把她請下來,沒吃兩口,又要走了。”三太太也笑:“今天她肯下來,算是給五妹妹你麵子了,你不知道,我們雖是在一個園子裏住著,平時倒難得見上一麵呢。”何昂夫並不說什麼,隻吩咐廚房,挑幾樣四太太愛吃的菜給她送去。天色已漸黑,迎春裝好了菜,就隨著珠兒來到四太太住處,珠兒喊了一聲,“臥雪姐姐,我們來給四太太送菜。”一個女孩子走出來,向珠兒道:“就知道是你,大呼小叫的。” 迎春見她不過十六七歲年紀,穿著黑湘雲紗的大腳褲,紅花白底透涼紗的短褂,極是俏麗幹淨。珠兒吐了吐舌頭,將食盒桌上一放,“我們也要回去了,忙到現在,快餓死了。”迎春來何家時間不過兩月光景,又一直在廚下幫傭,到上房來的機會極少,這時不免四下觀看,隻見四壁的書架堆得滿滿,壁上懸著幾幅字畫,當時的迎春雖領略不出其中的妙處,卻也覺得書香滿室,讓人自然而然地生出欽羨之意。一彎眉月斜掛樹梢,影子模模糊糊的,窗紙漏縫處,吹進絲絲涼風,雖是盛夏,這屋裏卻幾分清冷秋日的蕭瑟。卻聽裏麵慵慵懶懶的一個聲音問:“誰呀?”臥雪忙快步走到裏間,過了片刻,摻著一個年輕女子緩緩走出來,另一個婢女眠雲拿著團扇跟在後麵。上午隻是驚鴻一瞥,此刻迎春才瞧清楚這位四太太的樣貌,雖不是二小姐那樣膚如雪、發似漆的美人兒,但神清骨秀,氣度更勝一籌,隻是眉宇間略帶愁意。她穿著一件秋香色旗袍,水鑽青絲滾邊,更顯得清麗素雅,全無俗韻。珠兒忙拉著迎春上前見禮,“太太快趁熱吃吧。”上前把食盒打開,將四碟菜端出來,一碗清燉雲腿,一碗福建肉鬆,一碟冷拌鮑魚和龍須菜。還有一碗玉田香米稀飯。四太太指著龍須菜說,“我隻留這個,其餘的都拿走吧。”臥雪說,“今天太太忌葷。”迎春和珠兒對視一眼,兩人都微覺奇怪,何家的太太們並沒有吃長素的,隻偶爾吃吃花素,但迎春記得今天既非初一十五,也不是什麼觀音素、八日素的日子啊。正這樣想著,忽然聽得有吟詩的聲音,因為四周太靜,這聲音突如其來,倒把迎春嚇了一跳。順著大家的目光看去,原來是窗外一架鸚鵡,正在曼聲長吟,“話雨巴山舊有家,逢人流淚說天涯。紅顏為伴三更雨,不斷愁腸並落花。”竟然有腔有調的樣子,迎春隻是莞爾,珠兒早撐不出笑了出來,“有趣,它也會吟詩。”臥雪笑道:“少見多怪,它會念好多首呢,比你可聰明多了。”那鸚鵡似乎得到鼓勵,又繼續吟道:“鄉心不耐雙峰高,昨夜慈親入夢遙――”雖是鸚鵡學舌,卻也依稀可見其中的淒涼之意,迎春借著北窗的稀微月光,偷覷四太太的神色,隻見一雙眼茫茫然望著窗外,眼瞼水光瑩然,忽然間回過神來,雙手用力一拍,打斷了鸚鵡的長吟。珠兒訕訕地好沒意思,“四太太,我們走了。”眠雲送她們出來,珠兒和她小聲說些什麼,迎春也不理會。那鸚鵡今晚似乎詩興大發,吟聲在身後遠遠飄送過來,“添得情懷轉蕭索,始知伶俐不如癡。”迎春以為它還會接著念,誰知反反複複,隻是這一句。迎春默默跟著念,添得情懷轉蕭索,始知伶俐不如癡。但覺聲韻無限宛轉,卻不知是究是何意?忽然想起一件事,問道:“為什麼四太太今天吃素?”眠雲笑說:“瞧我這腦子,早晨剛問過的,這會兒就給忘了,好像是個什麼詞人的生日。”迎春疑惑地問:“什麼詞人?”珠兒不耐煩,“你管呢,說不定是她娘家親戚。”眠雲哈哈大笑,“才不是什麼親戚呢,你不曉我們四太太,正經的齋戒日子她是不理的,反是那些八竿子打不著的什麼文人的生辰忌日,卻記得一絲不錯。”珠兒和迎春麵麵相覷,大感奇怪。眠雲拍了拍珠兒的手臂,“好了,我要回去了。”徑自走了。兩人回到廚房,一聞到飯菜香氣,更覺得饑腸漉漉,珠兒先抓了個雞腿咬了一口,馮媽笑道,“餓死你活該,誰讓你玩到現在才回來。你和眠雲兩個,粘在一起就分不開。”珠兒口齒不清說,“也不過說了一會兒話。”轉臉問馮媽,“你說,老爺喜歡四太太多一些,還是五太太多一些?”馮媽白了她一眼,“五太太才進門,現在怎麼知道?”珠兒嘁了一聲,“知道誰還問你,就是要你猜一猜,我看是五太太,人又年輕,性情又溫柔。”迎春插口,“四太太也很年輕啊。”珠兒撇嘴,“可是性情也太古怪了,我要是男人,才不會喜歡脾氣這麼怪的女人呢。”大家都笑起來,“可惜你不是男人。”馮媽歎了口氣,“到底是官宦人家的小姐,給人做小,怎麼能不委屈。她心裏苦,又說不出來。”迎春感到一種莫名的愁惻,眼前晃來晃去是四太太那含顰的雙眉,憂傷的眼神,和空茫茫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