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沉默對罵這時候天色極早,街裏清冷得怕人,隻這一家的籠屜已經在冒出一蓬蓬乳白的水汽。蒸籠裏一整塊尚待分割的嫩白豆腐爬出沿兒顫巍巍晾在微寒的空氣裏,賀夢瑜素手正捏著長長的勺柄,聞言回過頭去,瞟了非吾一眼。她眼緣弧線極美,雙眼皮裏夾雜了些微倦的細細皺紋,大眼睛會說話一般,眼神複雜難明。非吾欠身把道袍後擺仔細理了一通,又使勁揉揉臉頰,訕笑道:“師叔……不至於吧。”賀夢瑜終於回神,看那鍋裏的幹紅辣椒已經差不多爆出鮮香,一勺熱油哧啦一下淋進去,激起一圈青煙。又哼的一聲,“來早了,還沒好!”非吾一聲哀鳴,可憐道:“師叔……我今天要走很遠的。”少年咬唇抬頭,眼睛裏硬逼出一汪秋水意。“要走很遠!你還不安生?”非吾雙手托著下巴,眼神飄忽盯著鍋裏,說著厚顏無恥的讚美:“台桑太好,先生太好,早點太好,我怕我呆久了,終於消磨鬥誌。”賀夢瑜抿嘴一笑。舉勺在那未及分割的豆腐上挖下最鮮嫩的一塊扣在粗瓷碟裏,熱油激熟,蔥花菜段醬料一點不吝,最後提一勺濃湯細細澆上,左手食中雙指一錯,幾股微不可查卻又妙到毫顫的靈力頓生,淡紫色光流托著,穩穩飛到非吾身前。非吾拈根勺子攪攪便吃,頭也不抬道:“台桑人們為了看這碟子自己飛過來的‘分水落雁指’,師叔的生意也絕不會差!”賀夢瑜笑笑不與他辯,自己衝著外頭坐了,手卻情不自禁地又伸入袖裏,輕輕捏著那一根溫潤微涼的冰棱竹,慢慢安心下來。…………清晨時分,台桑城的大街小巷正要開始熱鬧起來。城郊因為隱著台桑山門的緣故,這一片巷子裏住的都不是常人,妖魔靈魅不一而足。雖然乍看上去和普通人家沒甚區別,終究少了幾分塵世的歡鬧。非吾一身簇新的墨綠道袍,從城郊巷子慢慢向城裏走,穿城而過,出城而去。見著他身上的道袍,家門口坐著曬太陽的老婆婆像看自家孫子一樣稀罕,露天酒肆茶鋪裏的客人也和善地衝他點頭微笑,一群小孩子追追鬧鬧地跟在他身後,豔羨著他背在背後那把長劍。台桑派千百年來對山腳下的大城小鎮都頗為照拂,這些百姓們自然感恩戴德,又加上對修行者的尊敬和仰慕,更是對城郊來的道髻長劍少年敬愛有加。非吾也不禁微笑向他們一一致意,小心地放縱了一下心裏小小的虛榮。過了城門口的盤查,非吾暗暗調動靈氣,緩緩溫養了一番酸脹僵直的經脈後,灌諸全身,“飛雲渡”粗淺功夫使出,由緩到急馳行起來。道旁秋草堅韌,色做深綠,綿延不絕。想想人生前十幾年的辛苦落魄,怎能不多感慨。他天生勤謹,昨日還在劍穀裏昏迷,胡亂歇了一晚就匆匆下山而去。粗粗算來他入台桑不過幾日功夫,不知怎麼的,已經初有歸屬感。不過很多事其實並不急在一時。他今日寧可冒著風險,不惜違背前十幾年流落之苦總結出的生死經驗,在身體未曾完全複原的情況下也執意下山,卻是因為一種極模糊的感覺---論修為,他無論如何查探不出比他境界更高之人的行跡,但他就是毫沒來由地認為,某些極親近、熟悉的氣息在他昏睡之時出現過。這種毫沒來由的認知是一種大概是一種本能。在無人知曉的群山裏,幾度經曆慘烈生死並頑強活著的非吾,他無條件相信並尊重這種直覺的本能。……初陽秋風狗尾草,明杏齋裏風光好。又趕上喻簡他老人家無事,又窩在明杏齋最大那把椅子裏。那幅疏闊的潑墨山水好好掛在牆上,案上一盅淡茶,似在打坐冥想,又想犯困打瞌睡,昏昏地盯著一道陽光慢慢偏在地上走,走過門檻,走進正堂……然而不一會兒那陽光就缺了一大片,一個人影已經俏生生逆光立在門檻前麵。“你困在‘寂心’這一階,有多少年了?”喻簡抬眼見是一身嶄新颯爽道袍的賀夢瑜,頭痛地按了按眉心。“老夫懶得算記。”賀夢瑜輕聲冷笑,自顧自跨進一門正堂明杏齋裏,側首坐了。“師哥,你境界比我高出許多,修行破階時天地之間能窺見的風景自然更全更準。你我幾人難得的自幼長在台桑,師門裏相伴多少年,你是怎樣的人、做過些什麼事,我們這些師弟妹縱然再愚鈍,心中還是有幾分譜。命輪有常,頭頂神明在上,你告訴我,你這‘寂心’階究竟有多難過?”“‘寂心’便是無為。”賀夢瑜蹙眉,偏頭看他。喻簡被這年少時候就多多惹不起的美麗師妹盯著,心中一片哀歎。如果這兩人小時就因為誰搶了誰的玩具木馬諸如此類小事扯著對方頭發幹過多少架,就該早早知道,故弄玄虛玩高深這一套,最相熟的人之間明顯是行不通的。喻簡慢慢坐直身子,神色中的倦怠也逐漸被老而彌深的睿智掩過。“心中無所想,不羈於所念,不爭、不怨、常思己過,這就是寂心。”賀夢瑜收回目光,身形清素好看地慢慢靠上黑檀椅背,淡漠開口,“師妹修為淺薄,聽不懂。”她坐了這片刻,見明杏齋裏雖然仍是窗明幾淨,即使向陽暖和,卻總覺得冷淡。而且這會兒功夫正堂裏竟連一個侍弄茶水的弟子也無,不由得暗暗生憤,喻簡師兄越發胡鬧,今天這一遭果然來對了。“你不逗留這台桑山,不理五院事物,不進我一門的明杏齋,總有十幾年。”喻簡緩聲道,“你我都知道,那件事拖著拖著,也是磨蹭不出什麼好結果。數十年前你們就想著,拖過穆掌門的‘寂心’,拖過我的‘寂心’,不管最後是戰是和,好讓台桑一派多幾分戰鬥的底氣。掌門師兄的修為不容我們揣測,但大家俱知,他也不曾破階入‘飛天’。承蒙你們看得起,我確是沒什麼了不起的心魔。但修行越到後來越是山高路陡,機緣此事飄渺難測,我等了數十年,晉了四分,也算不慢了。”“你胡說八道!”一聲清叱,賀夢瑜憤然站起,道袍袍袖像後一甩,門外高山清泉瞬間模糊,房中天地靈氣竟似陡然一滯,在她袖口激靈靈打了個圈,將明杏齋兩扇大門“砰”一聲合上!”“你這死老頭!寂心寂心,從台桑城腳下一個泗水小幫暗投了鈴狼世家你就在寂心,如今台桑眼看再也避世不得要卷進世家渾水你還在寂心!大廈將傾,閉上眼不去理會就砸不著屋裏人了麼?”賀夢瑜性子本就潑辣,此時積攢幾十年的怨氣一朝迸發,指著喻簡的鼻子一通狠罵!“看看你這明杏齋,冷清得像是住了鬼!你那些弟子是勤修苦練還是找地方混日子偷閑,你究竟理不理會?你自己‘寂心’去了,一日日失魂落魄、消極厭世、清靜無為,懶怠得好像明天就要死了!你自己棄了一身血勇和堅毅,平了胸中不平之意,了無鬥誌,可也別教壞了我台桑年輕一代兒郎!”賀夢瑜越說越是激動,胸脯劇烈起伏著,渾忘了尊卑禮儀之事,素手直指喻簡麵門:“當年我三師兄黯然走下上雲梯,你還知道領著派中弟子同上代掌門據理力爭,不惜以死相挾!那時候你知道這是禍事之先河,必須盡早幹淨利落地斷了自身嫌疑,我台桑身正影直護得自家弟子,既然選擇卓然避世遠離世家紛爭那就得一視同仁,不能一個假意推拒,一個**逢迎!是嗬,幾十年過去,人去了事情淡了,你現在樂得置身事外了?那你何苦收非吾這孩子在一門裏,明知道他年少氣盛,身不由己地卷入這場紛爭裏,鈴狼世家和浮生世家的互相傾軋有多殘酷,你竟忍心讓他去做過河的卒子,探路的石子,你無不無恥!”喻簡微不可查地歎氣。靜靜聽著賀夢瑜罵完這好長一篇,他慢慢從椅中起身,淵渟嶽峙,神情淡然溫和,好像麵前是他跑得氣喘籲籲的小妹。“罵痛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