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經以為那一夜偶然的相遇,會如當天的夾著青草芬芳的朝露般,清滲消散,終歸無影無蹤,無可追尋,隻不過留在記憶中的一角,間或回想,已覺癡妄。
“鎮遠將軍霍景南之妹殷梅,年十六。”司禮太監高昂的唱聲在遼闊曠蕩的大殿內響起,她不自禁斂眉垂首,盈盈向前邁出一步,聲音婉柔清悅一如當日:“臣女殷梅參見皇上。”
赤金龍座上的順清國新君禎文帝,隻靜默著,並沒有依常例予以詢問,他稍稍坐直了身子,大殿中央那纖柔端淑的身影,正是記憶中帶著幽芬淡雅氣息的一抹清新出塵。
“記名。”半晌,他朗聲下令。
他的聲音自那高遠的禦台上悠悠傳來,在殿內揚起若有似無的回響,在她聽來,是帶著陌生的熟悉。
他登基後的第一次選妃,便在她的出現後,告一段落。此次得以冊封留宮的妃嬪,僅為五人。
冊封旨意翌日便於宮中宣布,她被冊為正五品寶林,是此次留宮妃嬪中冊封位份最低的一位。
她當然有注意到,在她之前獲得記名的秀女的家世之況,權臣名將,貢造世家,對於登基隻滿半年的他來說,自是有著不可忽略的政權姻係。而她,也許不過是他的一個意外收獲罷了。
於她而言,那一夜並未貴為君王的他,何嚐不是意外的收獲?
清宛宮西閣,是她在這巍峨皇城內的第一處住所。禎文帝為新君,後宮並不充盈,先帝的妃子有的隨子遷往封地,有的已遷居慈慶宮,這些昔日曾充滿脂蜜儂香的紅粉閨院,現隻是一派寥落冷清,徒有富麗雅致的美景與擺設,可在此間進行欣賞的,不外過也是另一種清閑寂寞人而已。
而她之所以進入皇宮,定不會是為了忍受這種摧人心神的孤清與寂寞。
這樣心有不甘的人,亦不會隻得她一人。
“往日在家中,娘總要我留在房中刺繡,暑天房內悶熱,雖有冰盤,卻不管用,我手中的汗總會把線給汙了,錦布上,也難免沾上了印子。娘看到了,一言不發把我的繡圖拿走,拿剪子給剪了,”冊封為正四品才人的吏部尚書之女全蓉,坐在殷梅的跟前,一壁在布帕上手起針落,一壁絮絮低言,“然後讓我重新再繡。那時我隻覺得渾身熱得難受,手中的汗,擦了一遍又一遍,拈起一根線,也是非常的小心,生怕再汙了顏色,生怕再被娘把快要繡好了的繡品給剪了。”全蓉嫵媚狹長的丹鳳眼內,隱隱地彌漫著一股寂怨的失落,“你看這天也開始變得悶熱了,可不需要娘在身邊,我也隻願留在房中刺繡,希望小心著手中的汗,小心布上不要留印子,這樣的小心,可以讓我凝神半天,不去多想。”
殷梅目光落在全蓉繡工精細的錦帕上,那粉紫相間的並蒂蓮,嬌豔動人,栩栩如生。不覺微微而笑,低頭品茗,茶香於口中芬芳回轉:“多有煩思,不過是自尋煩惱,君幸難臨,隻怪福緣未至,所謂福緣,亦不過是多一份心思罷了……”
全蓉停下了手中的針線,抬眼看向麵帶淺笑的殷梅,“妹妹話中似另有所指。”
殷梅拿過她手中的方帕,拇指輕輕地摩挲著那朵代表著情意深綺的蓮花,輕聲道:“這若做成香囊,可配韋陀花香,此香清幽綿長,”她低低接道,“據聞,皇上深愛此香。”
全蓉眼內的失落稍有減褪,朱唇柔然泛笑。
酉時更鑼響過後,推開窗戶,看到天邊尚有一抹暗灰的銀白,仰頭靜聽從錦楥宮門前傳來的一聲:“錦楥宮,全才人整裝。戌時進頤祥宮。”和風輕送,人不禁減了幾分燥悶,添了幾絲清涼。
殷梅雙手扶著窗欞,側過頭,眼角餘光看到主侍太監小靖子匆匆來到房門前,躬身敬聲道:“主子,香料已備。”
房內紗幔輕垂,香薰得宜地擱於窗前,晚風絲縷繞拂,氤漫著清幽芬芳的氣息,有一陣無一陣,似是心頭揮之不去,卻不欲記起的情思意切,總是不經意間湧現,又在著意抓緊時消逝,隻落得幾許心癢難當。
已是戌時三刻,她背部朝外地側臥在涼榻上,一手靠著鴛鴦絲繡枕,一手執雪白團扇,明眸半眯,神緒凝聚。
肩膀上的溫熱觸感慢慢地真實起來,她不自覺地閉上了雙目,嘴角輕淡地蘊著柔媚溫淺的笑意。
那樣帶著濡暖纏綿的擁抱,漸次地在她軟玉腰肢上加重了不欲放手的力道,她卻依然假寐著,手中的扇“撲”一聲在她手中滑落,而隻披一件絲薄輕紗的頸背之上,深切而火熾地吻似已穿透了她的肌膚,一點一點地融進她的心頭。
出其不意地轉過了身來,她舉起纖臂一手抱住了他的脖子,當看到他眼內的憐愛及不言而喻的熾熱,她臉上綻起了捉狹卻嫵媚的笑靨,不由他出言,朱唇已貼近他的嘴角,溫柔地、帶著試探地輕吻著他。
他更深地擁緊了她,夾滲著一縷屬於記憶中的幽芬氣息在他鼻息間若隱若現地飄緲。而這一刻,他終可將這曾以為遙不可及的珍視,牢牢把握,掬於心頭。
“你在數什麼?”看到靠在自己懷中的她,正一本正經地掰著手指頭,嚅著唇悶聲念數,他不覺奇怪地問道。
她把手握成了一個小拳頭,放在他的胸前,幽幽道:“臣妾在數著,一共是七十五。”
他的手覆在她的拳頭上,笑問:“這七十五可是什麼意思?”
她把臉埋在他的胸膛上,聲音竟有些微的硬咽:“臣妾進宮後七十五天,一直沒能見到皇上,今天是第七十六天,終於見到皇上了。”
他忍俊不禁,卻發現胸前有水濕濡透,低頭一看,發現她竟在拭淚低泣,忙抱緊她道:“梅兒,不要哭,朕一直沒有召見你,並非不想念你……”他心疼地吻她的額頭,“是朕的不是,朕讓你久等了。”
她破涕而笑,展開了拳頭反握住了他的手,拉到自己的頰邊,輕輕地嗅聞著他指尖淡淡的龍涎香,柔聲道:“見與不見,臣妾也不過是心裏在惦念著罷了,皇上心裏若也惦念著臣妾,即使不見,亦如相見。”語畢,她像想起了什麼,忙不迭仰頭問他道,“皇上今夜,翻的原是全才人的牌子,怎會……”
他低低一笑,思緒微有遊移,片刻後,方緩緩道:“朕在全才人身上聞到韋陀花香,想起了你。”
她眼內閃過一抹不易覺察的冷嘲,很快便又被百轉千回的柔情湮沒:“皇上一直沒有忘記。”
他如陷入了回憶中:“那天晚上,朕心緒紊亂,整夜難眠,百無聊賴間,突然想起正是韋陀花開的時節,與其荒廢深宵,不如前往一睹名花芳誕。”
她靜靜聽著他的話,曾有的記憶清晰地現於眼前。
入夜宵靜,總有那麼一點蠢蠢欲動的心思。
韋陀花隻開一瞬,花容傾世絕倫,如何可錯過?縱然家府門禁謹慎,縱然夜深路長,她卻並無遲疑,更無恐懼,繁密星光下,她一腳深,一腳淺地攀上山。
到達山上的時候,韋陀花的花筒已翹起,絳紫色的外衣如少女嬌嫩的麵龐,含笑而綻。
“朕沒想到,如此深夜時分,竟會有女子來到山中,隻為目睹韋陀花開。”
她聞言,靜默了片刻,隨即道:“皇上可還記得當日的一首曲?”
他頷首,道:“朕想再聽一遍。”
她心頭如受針刺,痛楚隱隱地泛進知覺中,麵上卻不動聲色,柔聲低唱:“朝露曇花,咫尺天涯,人道是黃河十曲,畢竟東流去。八千年玉老,一夜枯榮,問蒼天此生何必?昨夜風吹處,落英聽誰細數。九萬裏蒼穹,禦風弄影,誰人與共?千秋北鬥,瑤宮寒苦,不若神仙眷侶,百年江湖……”
他凝神細聽,待她唱畢,開口道:“朕當時聽到你唱這首曲,馬上出言打斷你,告知這首曲美則美矣,卻是寓意不祥。”
她鼻中酸楚愈甚,聲音努力維持著平靜:“當時韋陀花正慢慢盛開,皇上一壁告知臣妾這首詞背後的故事,神農與空桑仙子縱然兩情相悅,神農卻身為神帝,空桑乃為聖女。聖女不能嫁,神帝不能娶,神農最終舍愛忘情,忍痛將空桑仙子流放湯穀孤島,終其一生,不複相見。”